不尽的思念

黄秀云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回到家里，不吃不喝也不哭——这几天她哭得太多、太痛，已经哭哑嗓子，哭干了眼泪。此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的遗像，看着这个曾经多么温馨熟悉的家，慢慢回忆母亲和家庭的许多往事。

母亲的遗像悬挂在堂屋对门的墙上，镜框上挽着黑纱。母亲穿着大红绣花锦缎的唐装，端庄、贤淑、慈祥，虽然头发斑白，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毫无衰老的表情。母亲看着她，好像说：别难过，想我就看看相片。咱娘儿俩是分不开的，我会永远看着你，想着你，陪伴着你。

她清楚记得，这张照片是三年前母亲离开深圳返乡的前一天拍摄的。那天她休息。母亲对她说，我来深圳几年了，你天天忙，也没带我出去看看深圳是个啥样，回家怎么对乡亲们讲？她很愧疚。自幼至今，母亲天天惦记着她，关心她，照顾她，而她对母亲的关心照顾实在太少了。于是她立即表示，今天就陪你出去好好看看。她要开丈夫的车去，母亲说，不用，他经常用车，我们打的吧。

那天她陪母亲玩了大半天，把深圳所有重要的、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都看了。母亲特别高兴，欣慰地说，这下我知道深圳是个啥模样了，可比咱县城大多了，也漂亮多了，富裕多了。回家跟乡亲们好好说道说道，叫他们的孩子也来深圳打工，赚些钱回去，改善改善生活条件。现在他们虽然比过去好多了，日子还是不宽裕。

看完已经过了中午，母亲要回家做饭。她说，今天你好好休息一天，我招待你。母亲看了看天没有坚持，说，好吧，也跟闺女开一回洋荤。来到饭馆，她点了四个菜，都是母亲最爱吃的。母亲笑着说，都说南方菜不合北方人口味，我看这深圳菜也很好吃。来饭馆吃一回饭，也学一回手艺，以后回家我也照着做给你吃。——母亲心里还是惦记着女儿。

吃过饭她要回家休息。母亲说，出来一趟不容易，就多熬一回，你陪我去照张相吧，我回家了，你想我就看看相片。母亲想得真周到！

照相的时候，她给母亲选了件蓝缎绣花的旗袍；母亲虽然老了，由于一直劳动，身材却保持很好，她觉得母亲穿上一定好看。母亲摇摇头，自己选了件大红绣花锦缎的唐装。她说，我和你爸结婚就穿的大红唐装，只是质地没有这么好。——过去了这么多年，母亲心里依然想着父亲，好痴情啊！于是就留下了这张照片。没想如今竟成了母亲的遗像！她一时百感交集，胸口憋闷，鼻端酸痛难忍，直想哭，却没有眼泪。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和鼻子，好一会才平缓些。

遗像下的八仙桌上，一炉香烟静静地燃烧着，轻烟袅袅上升。她觉得很神圣，似有某种灵气。香炉前摆着四色祭品：苹果、香蕉、石榴、葡萄。她知道这是母亲一生最喜爱的水果，其中石榴和葡萄还是母亲在院子里亲手种植的。吃水果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苹果，平平安安；香蕉，香香甜甜；石榴，多子多福；葡萄好事成串。这只是母亲人生的希望，现在看来一样也没有真正实现。

八仙桌很旧了，据说还是她爷爷留给她父亲的，不过很干净。她记得小时候上学，母亲总是叫她在八仙桌上做作业。开始个矮，站着写，长大了就坐着写。有一次做算术，没有了草稿纸，她就在桌面上打草稿，母亲看见了，狠狠骂了她一顿。如今这些往事成了永远的纪念！她多想让母亲再骂她一顿，可是却不能够了。

院子里一棵石榴一棵葡萄，是母亲费了许多心劲栽种成功的。每年五月石榴开花了，一朵一朵像满树的红灯笼，红得鲜艳，红得耀眼。这时她总要摘一朵戴在头上。母亲说，摘公花，公花不结果。她觉得好笑：石榴花还分公母？母亲说，怎么不分？公的屁股小，传过花粉就败落了；母的屁股大，受过粉渐渐长大，就成了石榴。还上学念书呢，连这个都不懂？她不相信，走到石榴树前树上树下仔细观看，果然不错。心里十分佩服。母亲虽然没有读过书，知识却是多么丰富！

院墙上爬满丝瓜秧和茶豆秧，绿叶葱郁，藤蔓披拂，开满金黄色和紫红色的花朵和花穗，传播出缕缕幽香，招引得蜂群蝶阵。一根根绿色花梗拖下来，结着一条一条的丝瓜；一支支紫红色的花梗高高挑起，结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茶豆。五彩缤纷，丰富多彩。她知道，母亲种它们不单为了观赏，更为了吃菜。以前她在家，每年秋季午饭，母亲总是做一菜一汤，菜即炒茶豆，汤是丝瓜汤，味道极鲜美。如今她多么想再吃一顿母亲做的这样的饭菜啊！

院墙是砖基、土墙、草顶，外面泥抹着沙土麦糠，很平整。记得有一年暑假下大雨，院墙塌了一段。母亲很心疼，说怪草顶漏雨了。第二天母亲就带着她，拉土和泥筑了起来，重新苫了草顶。以后母亲每年都修补一次，所以院墙至今保存完好。如今，它成了母亲的纪念碑。

中午二叔叫她吃饭，她哪里吃得下？实在被劝不过，只喝了半碗绿豆汤。她拿出一千元钱对二叔说，你家人口多，住房紧，以后你老就住到我家去，算给我看房。这一千元是你的看管费。房屋、院墙需要修理，你打电话给我，我再寄修理费来。屋里的东西还照原样放着，没事的时候，你帮我擦一擦，夏天搬出来晒一晒。每年清明节我都要来一趟，给母亲烧纸，也看看家，看看乡亲，住一天。家是根本，不管走到哪里，有多远，永远忘不了，丢不下。二叔答应了，却不肯要看管费，她不让，还是给了他。

陪母亲过完七天，她要回深圳了。一早就来到母亲坟上，上贡、烧香、烧纸、磕头，和母亲说了许多话，悲悲切切，十分不舍。但最终还是走了。

为了上学和工作，她曾无数次离开这个家，又无数次回来这个家。想着家里有母亲做后盾，无论出去回来，她总是有所依靠，充满信心。惟有这一次她感觉伤心、痛苦、失落，一种茫茫然失去方向、无所依靠的感觉。因为这一次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坚强有力的后盾，从今后她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了。她不敢想象失去母亲的日子会怎么样。唯一感觉欣慰和可以依赖的，是母亲多年来以各种方式给与她的教导，和母亲以她的一生为她树立的坚强不屈、永不言败的榜样，她要永远牢记在心里，作为她今后人生的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