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2011-12-21 16:39 | 作者:山鹰 | 散文吧首发

别离,我只能提笔,写下深沉的追忆!

———题记

又是一年端午,全家人又团聚了,唯独少了外公。

堂屋里,供桌上方的相框中,白衣发的外公微微的笑着,又沉默着,看着这个人世,看着这个家,看着我,不知是解脱,还是悲悯。

外公西去有一段时间了,于我却仿佛还是昨天。

关于外公的种种回忆,已渐渐淹没在不加掩饰的,庸俗乏味的生活中。它们沉没得越来越快了,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它们,却发现,只是徒劳的努力了。生活仍在继续,幸福远在他乡,渺茫得像隔着一场绵绵秋,阴郁而没有尽头。外公远去的日子,音容笑貌犹在,沧海桑田变迁,我有着真切的不可名状的思绪。

模糊如远山的记忆里,外公向我走来。永远是干净而整洁的衣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腰板挺直,腿脚因残疾而不能伸直,弯曲着。走路时总是极努力地向前迈着,但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当。

外公把这种姿势保持了三十多年。

是什么力量让你坚持了那么久?这一路走来,可曾安好?风雨兼程的路途中,你的心真的静若秋水吗?外公。我再也无从知晓了。

1970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那个电闪雷鸣山崩地裂的晚,,正在被批斗的外公,被轰然倒塌的房屋砸倒了,腿和手都被砸断了。被人从瓦砾堆中刨出来后,辗转玉溪、昆明很多地方救治,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康复,能恢复到自如行走,应是医学上的奇迹了。他是怎样痊愈的,他是怎样从痛丧三个儿女的惨剧中恢复过来的,他的心中掀起过怎样的惊涛骇浪,又是怎样惨然接受这惨淡的人生的?我不能揣测,揣测总是自以为是,貌似高明,浅薄而虚伪,矫情而恶俗。我不能想象,想象总显得苍白而幼稚,理想而空虚。想象总是在轻描淡写地隔鞋搔痒。关于外公的故事,只在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尽力拼凑完整。我从不曾问他,因为不敢、怕触痛,也因为没有资格。天灾过后,还有人祸。晒谷场旁的大仓房里,上演过多少噩?那段梦魇般的日子过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外公依旧微笑的站立,姿势奇特的走着,日复一日地劳作,沉默的生活着,一如大多数的人生。

总是记得小时候,每年节前的堂屋里,靠板壁的墙下,总喜欢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杵了下巴,饶有兴味地看外公写春联。用一方做工极精致的端砚,研上浓浓的墨,然后在裁剪合适的红纸上,书写极工整的颜体。“春雨丝丝润万物,红梅点点绣千山。”、“春满人间百花吐艳,福临小院四季常安。”、“翻一页日历存百年基业,绘千幅蓝图兴万代子孙。”绘春、颂春,或祈福。每每停下笔来,沉吟一下,或者蹙眉,继而微微侧首,但不见他笑。再下笔时,便顺畅多了。不多时,小方桌上便排满了写好的对联,红底黑字,活泼得跃跃欲试,似乎要夺纸而出了。半干的墨汁味和着纸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渗到心的深处去了。总有人陆续来求取,捧着中意的春联笑盈盈地谢了离去。来的人中有当年批斗过外公的吧?我于是愤愤了。外公并不抬头,不在意的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也不全怪他们,都是一家人。”又在我的讶异中提笔书写,于是一天就过去了。黄昏的时候,起身张罗自家的事。打扫了庭院,用面粉和水熬了浆糊刷了墙、门框、门楣,把春联贴将起来。不多久,灰黑的屋瓦,旧的板壁,土砌的墙,夕阳的余晖,房顶上的炊烟,都成了红红春联的映衬,老屋就焕然一新了。

前年春节,墙上、门上的对联悄悄换成了小表弟的大作,作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状,极力的试图工整,稚气未脱,却又张扬着个性。外公拄着杖,稍稍昂首,审视着,不言不语,看不透神情。身形明显佝偻多了。风吹着他的白发,一根根地摇曳。

外公只上过三年私塾,却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当过五小企业和农经站的会计,从未出过差错,在乡里有着极好的声望。现在想想,我不曾学得外公的半个字,捡拾了那本写春联的书,只权当是纪念了。我何曾学会了外公的一星半点?提笔写不出半个颜体的我,又如何哂笑我的表弟呢?我当沉默。表弟是应当轻视我的。他提笔书写人生时,心中自有一外公在。而我,何以纪念?感情没有附丽,虚无缥缈让人无地自容。我当汗颜。

外公去世的那天夜里,老屋忽然到处贴满了丧联,白底黑字,触目惊心,拙劣而粗陋。它们,怎能贴到这屋里,怎能覆盖那门框与门楣,怎能遮掩了那份红红的春意?外公的春联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曾经春天最可爱的心事,明媚的春光是它们渲染;它们是外公写给春天的诗句,灿烂的春光便是最好的回信;它们是外公平凡生活的亮点,只需轻轻一吟咏,满园春色便关不住了。

那白色的丧联,能承载这许多吗,能承载我的念想吗?某个早晨,一场风雨后,它们便形容枯槁,憔悴了。

记得还是前年,年初二的午饭后,大家相邀着推外公出去散步。初春的田野里,全家人有说有笑的走着。这里有和煦的阳光,不期而至的春风,盛开的黄灿灿的油菜花,奔跑嬉闹的孩子,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全都簇拥着我苍老的坐在轮椅上的外公。这田野里,留下了我们弥足珍贵的影像了。

我推着外公,慢悠悠而又极享受地在田野里走着,嗅着油菜花的香,看到什么就随手指给他看。

放眼望处,全是他熟悉的,挥过锄的土地,放过水的沟渠,牧过牛的山坡,挖过藕的池塘,看守过的果园,还有那条赤脚走过的小路。抬眼看时,一切又全是陌生的,田野里满是蜘蛛网似的电线,山脚下新盖的工厂传来隆隆的机器声响,这里变成工业园区了,明天还会有新的变化呢。而这一切惊醒了他残存的梦。

岁月呼啦啦就飞远,没有回头的意思。他的青春就深埋在这片土地里,他的梦想就掩埋在这片田野中了吧?

我记起村后那块地里,我和外公挖过洋芋呢。尾随在外公一起一落的锄头后,从新翻的黑色泥土里,拾捡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的洋芋,装在编织口袋或者竹篮里,哼着歌儿,扛回家去,真有小小的成就感呢。远处河边的地里,我跟外公浇过菜。那里我们栽过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翠绿的青菜。摘回家去,做可口的佳肴了。现在,还有人侍弄它们吗?坡下的那片田里,我们一起收割过麦子,那随风起伏如波涛般的沉甸甸的麦穗,是令我惊奇的收获呢。那么,今年的麦子,是谁去收割呢?

如今,苍老的外公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时而睁开眼,眼中噙着泪,双唇紧闭,浑身颤抖,似乎想起了什么。众人忙不迭的劝道:“不激动,不激动,乖乖的!好不好?”“大过年的,不兴哭。”

那泪终于没有下来。

外公被全家人哄劝着、关注着,他也尽力的配合着我们。但我知道,没有人走进他的心里,他也没有走进谁的心里。在我的眼中,外公的位置离我们越来越远。一直以来,吃饭时,他总是坐在正席主位上,他说我们听。后来,大家开始随意安排他的座位,我们说他听,说到高兴、有趣、欢乐处,他就涕泪滂沱了。近两年来,他走不动了,抱他吃力又麻烦。他吃饭就安排在他睡觉的小房间里,安一个凳子,放饭菜;放一把椅子,让他坐。吃饭时,厨房里觥筹交错,笑声似乎掀起了屋顶,笑声兴冲冲的跑远又忙不迭回来。欢乐的喧嚣是与他无关的,那屋里没有声响。我端了碗走数十步去院子的那头看看他。小屋里,一凳、一椅、一个独自饮食的外公、还有一条不声不响的狗而已。

我在想,这初春的景色其实也是与外公无关的。我们推他出来踏青,而他的春天早已逝去。他感伤的应是失去了。快乐是我们的,欢笑是我们的,抒发的感情也是我们的。美景也罢,春风也罢,欢呼也罢,团圆也罢,我们总认为是在满足外公的愿望,可谁关心他的愿望是什么呢?谁关心他的心事是什么呢?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1997年7月的某个早晨,我以笔试全县第一名全地区第二名的成绩,去参加公务员考试的面试。

候考室里,一大群踌躇满志的考生敬烟、寒暄、说笑、等待。我百无聊奈的坐着,心有惴惴的等待。父亲在昆明,刚做了手术,麻醉刚过,留下母亲照顾他,我便在头天下午匆匆地赶了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心有两处牵挂,怎么坐得住啊?!

听见门外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外公。温和的微笑着,白衬衣黑裤子,看得出是精心收拾过的,布鞋上沾了泥,沁湿了一些,裤脚边沾了露水和着泥。我心中一热。不用说,我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从家里出发,徒步三公里多走到镇上,再坐车到城里,又走一公里到这里来。常人倒也罢了,可他的脚却是有残疾的啊!

从村口那棵万年青树脚下出发,踏着青草叶上的露珠,踩着松软的泥土,外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迎着晨起的第一缕阳光,第一缕风,走在希望的田野上。田野里的雾霭尚未散去,稻谷的清香随风而至,荷塘田田的叶子中摇曳着一朵二朵三朵将开未开的荷花,仰着笑脸,露出些许的粉色。跨过那条潺潺的小溪,溪中有鱼儿游动;挪过那座湿滑的独木,独木桥颤颤悠悠;经过了那棵大树下一口方方的水井,水井升腾着热气,走到镇上时,早市的小贩才刚刚端出第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呢。

下了车,再走到这里,阳光也才刚刚热情起来。一定很累了吧?他摇摇头。只是问我,“笔试考第几名,面试第几个考?”还有点时间,嘱我就在此地,“好好等着,好好考,不要紧张。”他说要去找找人,说有亲戚在这里上班,看能不能帮上忙。我暗笑了。这时候了,找人有用吗?找谁?谁说话算数?县官还不如现管呢。主考官在考试呢。我又止住了笑,外公是从不求人的。这次为我是破例了。

劳动人事局大楼里,一位老人奇特的走路方式让人侧目,努力地向前迈着步子,身体保持正直,脚却弓着。上楼时,用手抓住楼梯扶手,手上青筋暴露。双手用力往后拽,单腿用力蹬,身体向前倾,努力抬起一只脚颤颤巍巍地踏上一级台阶后,稍作停顿,再重复同样的动作。我伸出手,想去扶他,可他腾出一只手,朝我挥挥,拒绝我的帮忙。我只能不远不近的跟着他。

他在那些办公室里进进出出,逢人就敬烟,客套,微笑,诉说,满脸期待,然后退出……

那个亲戚把他扶进办公室,我没有进去,到我了……

考场里,主考官正襟危坐,满脸郑重,冲我点点头。评委们、监督员、观察员、记录员、公证员,黑压压坐满一大片鸦雀无声。我调整呼吸,慢慢进入了状态,好吧!我们开始吧!就让我讲一堂课吧。为什么不呢?外公的鼓励开启了我的思路,它在驰骋,好像辽阔的草原上,前面一马平川,任君驰骋;外公的目光点燃了我的灵感,它在熊熊燃烧,仿佛喷涌而出的岩浆,势不可挡。感觉发挥得好极了,如同鱼儿畅游水中,河川汹涌澎湃,雄鹰翱翔天际

以一句名言结束我的演讲,掌声如潮水般前扑后继涌来。主考官赞许的点点头,微笑着示意我离开。我竟有些恋恋不舍了

出了考场,早有电视台的记者等在门外想采访我。我的小小的心颇自得,欢喜而膨胀,言语竟有些语无伦次了。外公在不远处立着,微笑,点头……

中午时分,走出劳动人事局的大门。也不肯留下吃午饭,只是在家里打了几个电话,自然是央求人看顾我的,外公便急着要回去了。他是惦记着家里的猪鸡鹅鸭啊。让我一有通知就告诉他,好像一切十拿九稳似的,好像我伸手攀了一下树枝,踮了一下脚尖,就摘到一个硕大的果子一般,滋味还好极了。

往回走的脚步竟轻快许多,路过那片荷塘时,朵朵荷花一定绽放了吧?

后来的某天,有人电话通知我,“你在我们的人才库里了,有合适的职位会通知你,有效期一年。”

再后来,没有人电话通知我了,我已经不在他们的视线范围里。

后来的后来,外公认真的对我说:“乖,别泄气!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可能你还不够好吧?以后还有机会!”

我陆陆续续地参加了种种考试,忙得不亦乐乎。律师资格考试、司法考试、自学考试、招考副科级、招考中小学校长……

结果都是相似的,轰轰烈烈播下龙种,悄无声息收获荒芜。造化弄人,一句敷衍罢了。

不知什么人的允诺,等着等着就化为乌有了。不知什么人的演出,看着看着就没有尾声了;不知什么人的歌声,唱着唱着就暗哑了;不知什么人的蓝图,画着画着就成烂尾工程了

直到有一天,我没了青春,没了勇气,没了机会。直到有一天,尘埃落定。天上浮云卷舒了无数次,庭前花开了又谢了若干回,我还是站在这里。除了这里,无处可去;除了平庸,无法可想;除了沉默,无话可说。直到有一天,外公只是看着我,不再说话,难以抑制的颤抖,嗫嚅着嘴,眼中噙着泪水

我的求不得,就是你的求不得么,外公?

你曾是“滇纵”的游击队员,配戴着红花,意气风发的骑着马,一控缰绳,到前线去!是谁拦住马头的呢?乡里多了一个百姓,人间少了一段传奇,你的梦想就熄灭了吗?母亲因为你的所谓历史问题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家里多了一个劳力,世上少了一个作家,你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了吗?当母亲和人把你从废墟里刨出来时,家园倾颓成废墟,亲人黯然已离去,你对于这尘世的热望就枯萎了吗?外公。

只是你再也不会回答我了。

从小到大,我和外公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可是我总觉有一双眼睛时刻在关注着我。

至今记得,那许多个相似的清晨,我在楼上靠门的窗下坐着,就着晨曦和微风,读书。书,自然是我从那口硕大的箱子里,翻腾出来的。

靠窗的地方有棵树,伸出树枝斜斜的遮住小窗的一角,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投射在我的身上,书上,浮着灰尘的木楼板上,轻轻地摇曳着。小的歌声无可阻挡的飞进来,为我的读而伴奏。是喜鹊或者其它吧?一墙之隔的是一所小学,红旗飘展在目光可及处,高高的旗杆顶上,艳艳的红。操场上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在追逐嬉戏,笑声很脆,毫无顾忌,像一挂长长的点燃的鞭炮,不可阻止。不知什么时候,琅琅的读书声便荡漾开来,在早晨有些许湿润而微凉的空气里: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我的心,便是那漾着涟漪的池水了。往门外看去,楼梯外的平房是厨房,炊烟照常升起,是外婆在做饭。闻得到饭香、菜香。听得见砧板响,锅铲响,堂屋里外公的水烟筒咕噜咕噜的响着。

我可以安静地读我的书。

怎么读,外公是从不干涉的。别人随便弄了他的书,是要被责怪的,唯独我是例外,我因着这优待而毫无忌惮的读书,滋润在那些泛黄的、浮着灰的、涩涩的书本里。那许多个似曾相识的日子里,懵懂的我就徜徉在书的海洋里。那略显空旷的楼上,那小小的窗下,就是我的极乐国了。恍惚间,不知是我在书中,还是书在我心里。

还记得我读的第一本书叫《苦菜花》,一位伟大母亲在民族和个人漩涡中的故事。又津津有味的看了《平原枪声》、《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红岩》《青春之歌》。见识了许许多多的英雄壮举,小小的心里,忍不住热血澎湃了;趣味盎然的看《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三侠五义》,读到了“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悲壮,似懂非懂“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悲哀。领教了展昭的好身手,雀跃起来,似乎门外就是我的江湖;囫囵吞枣地读线装本或简装本的《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思绪禁不住地插上翅膀,一发不可收拾的翩飞了。

有一天,猛一抬头,惊觉外公就站在门口,赞许的看着我,然后慢慢地踱进来,把木楼板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整理书本,地上的、桌上的、床上的、窗台上的,收齐理顺,放入箱中,“乖,要收顺啊!书,要爱护!”然后慢慢下楼。

有时候,我也到楼下去,就在堂屋里,和外公作伴。我津津有味地看着我的《林海原》,外公就坐在小方桌旁,滑稽地架着眼镜,双手捧定一本《三国演义》的连环画,看得目不转睛的。堂屋里,一老一少,老人看小人书,小小人看大人书,那一定是极有趣的画面了。看到有疑问处,我就侧过身子,把书往外公面前一伸:“座山雕干嘛要左考验又考验杨子荣啊?”外公笑笑,推推眼镜,“土匪嘛疑心重。”哦,所有的坏人都这样吧?应该是的……

就这样,一直到我发现家里再已无书可读。可是,读书,就成了一种戒不掉的瘾了。

如今,我的书柜里珍藏着一本线装的脂印斋评本的《红楼梦》,残破很多,残缺不少,母亲精心的帮我修补过。虽不珍贵,可在我看来,这是外公留给我的最好的纪念了。是他把我引导到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里的。是他使我的人生充满种种想念的。是他教会我“三更有梦书当枕”的。缺了书,我的世界恐怕也就坍塌了吧?每次翻开这本书,就如同打开记忆的闸门,汩汩流淌出的,是我的童年,我的记忆,我的梦。

回家的日子总是很少,很短暂,仿佛例行公事。

总有太多的理由,阻隔在我和外公之间。“要上学啊!”“工作的地方远啊!”“事情太多,忙啊!”我忽略了什么?也许我忽略的才是最重要的。

十六年前,单位离家六十公里,离外公家七十公里。我很少回去。九年前到如今,学校离家十公里,离外公家一点五公里。可我还是很少能回去看看他。是因为忙得日理万机吗?还是因为我的淡漠?

小时候,家里很困难,七八口人吃饭,一切都得精打细算。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竟能隔三差五吃上腊肉,今天想来,应该是值得庆幸的事了。每人的定量是两小片。用油炸了,焦黄的皮子,油亮透明的肥肉,连带几丝微红的瘦。微咸,正好下饭。舍不得一口嚼碎,先舔一舔,咂咂舌,扒两口饭。就一筷青菜,再咬一口,一小口,再刨几大口饭,吃点油腐乳,一碗饭下肚。我意犹未尽的盯着那小碗里不属于我的几块,忍不住的垂涎了。那是干活未归的三姨和五姨的,我试探的伸出筷子去,一声脆响!一声脆响!我是永远记住这猛力打将过来的一筷子了!我是永远记住那冷冷射过来的严厉的目光了!是的,我是永远记恨它了。只因为这或者那我受的责罚,我忘记了这是他在告诉我:不属于自己的,不要觊觎。忘记了他写的字,教会我宽容和忍让;忘记了他教我读的书,教会我思考;忘记了他为我的事拖着残疾的腿四处奔走,教会我不要以恶意揣测世界;忘记了我出车祸时他在家里放声大哭老泪纵横不可收拾,忘记了女儿满月时他不能前来却呵呵大笑满脸灿烂情难自禁,忘记了我才是他永远的牵挂……

还是因为我怕见,怕见那张日益苍老的脸,那日渐佝偻的身躯,那沧海桑田的皱纹?还是怕见那沉重的衰老?于是,我看见了我的虚伪与冷漠!我当忏悔

那个中午,受母亲之托,给外公送东西去。我将永远记住这个中午:那个得了消息,早早从家里出来的老人,那个从小巷口推着轮椅向我走来的老人,短短的一段路,他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他把这段路,走成了一种象征,一种人生的隐喻。这条路,他箭步如飞的走过,蹒跚的走过,杵着拐杖走过,最后坐在轮椅上走过,有一天他将不再走过。当我蹲在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和他说着话时,他竟哭了,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着他稀疏的白发。我真正明白了,外公老了。

回家的时间总是很少,很匆忙,仿佛履行义务。

外公在一次次团圆饭中老去,在一声声祝福中老去,在一张张合影中老去,又在一次次告别中老去。青丝变白发,拐杖变轮椅。再也握不动毛笔,写不动春联,春天也黯然失色了;再也不能为我收拾书本,为我讲江姐的故事,生活便枯燥乏味了;再不能为我的事四处奔走,奔波那微薄的希望,幸福就是一潭泥淖了;弹不动龙头四弦琴,不能跳左脚舞或者大娱乐,挂在柱子上的四弦琴就寂寞了;端不起酒碗,唱不动彝家的酒歌,那美妙的歌喉就落寞了。他离我越来越远,桌边,床边,身边,天边。

那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赶快回家,你外公快不行了!”我不相信天已经过去,外公熬过来了,你不见桃花早已勃发了吗?我总笑传来消息的二姨是麂子放屁,自己吓自己。去年10月,她就谎报过一次军情了。我宁愿相信这第二次病危通知,就像一个拙劣的冷笑话,让人连笑的欲望都没有就被抛弃了,是又一个“狼来了”。这么多年的苦难,外公都走过来了,这个坎怎么会迈不过去呢?

谁曾想,这一见竟是离别!谁曾想,这一见竟是永别!谁曾想,这一见竟是再也无缘!

所有的人都回来了。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

床头的氧气瓶停止输气了,床头小凳上还有小半碗水,被褥里还有他身体的余温。外公在煎熬了几天之后,终于安静的去了。手脚终于伸直,皱纹也舒展了,老年斑也褪去了。这个磨难了一生的老人,这个沉默了一生的老人,这个坚强了一生的老人,终于尘缘已了,再不必牵挂这尘世的碌碌俗务了。再不必见这尘世的喧嚣纷扰了。再不必受这尘世的灼烤煎熬了。泪水中我合十默祷:“愿外公解脱!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愿外公离苦得乐!”

西方有国土,名曰“净土”,当是外公往生的地方了。

但,当爱已别离,世间还剩下什么?我还剩下什么?

当爱已别离,我只能提起笔,写下深沉的追忆!

评论

  • 迷香、殇彼岸:真挚的情,真挚的情!问安!
    回复2011-12-21 18:58
  • 古垒东边:感人肺腑!欣赏~问好!
    回复2011-12-21 19:40
  • 一滴水:用丰腴的笔墨描活了外公饱满的形象,外公那蹒跚的步履恋恋不舍地隐匿在红尘的出口,给笔者的心绪撒下了一层永远的薄凉。好文!
    回复2011-12-21 19:54
  • 回复2011-12-21 20:32
  • 冬竹:写的很好,感情至深,值得学习,希望能成为朋友!
    回复2011-12-21 21:18
  • 橄榄树:向伟大的外公致敬!
    回复2011-12-21 22:53
  • 踏雪无痕:只有感情的文字才是最美的文字!
    回复2011-12-22 10:01
  • 驿动的心:情深深,泪濛濛
    回复2011-12-22 11:50
  • 花落*香凝:这是亲情的一种---哀念。逝世者,追不回。唯有,默念。默默地伤心着,可能泪以,汩干了吧?这才是真正的,特殊的感情---亲情。你让我感到了,最美的感觉。谢谢你!!!!!!
    回复2011-12-22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