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

2011-12-06 10:57 | 作者:流水无情 | 散文吧首发

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突然看见一只草鞋,丢弃在路旁的草丛中。我不禁心头一惊,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煤灯下埋头做草鞋的影子,想起了我那已故廿年的祖母。

祖母出生于1909年6月。她的出生,便注定是苦难的一生。那时盛行的小足女人,“三寸金莲”一度成为中国古代女子美的标准。缠足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也影响到女人的一辈子。听祖母说,还只有两、三岁时,其父母便从邻里请来几位年长的人,硬生生地将她两脚的脚趾折断,再用长布裹紧。痛得呼天喊地,也没有人理会。辛亥革命后,这种缠足的习俗逐步废除,祖母算是缠足的最后的牺牲品了。祖母家与祖父家是世交,祖父比祖母长一岁,九岁的祖母成了祖父家的童养媳。

祖父的祖辈都是读书人,也算得上是书香门弟。曾祖父年轻时致力于科举,想通过科举获取功名。曾参加县里的童试,考出了五试四冠的佳绩。后来废科举,兴学堂。眼看着科举无望,曾祖父便投身于教育,教书育人成了他一生的职业(注:1943年主持重建了“玉峰书院”)。为此,祖母也有了与祖父一同读书识字的机会。后来祖父成了一名小学教员,我的两个姑姑和父亲相继降临了,这段时间算是祖母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相夫育子,其乐融融。但好景不长,日本鬼子的入侵打破了这种宁静,祖父被日本鬼子抓去当伕了。那时,祖父也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更是一个具有民族气节的人。他既不愿意做汉奸,也不愿意做奴隶,凭着自己的身强体壮,一心想着逃出去。没想到他一逃,便被鬼子发现了,当场被枪击毙命。遗体都没人敢收,至今也不知葬在何处。

祖父的突然离去,击碎了祖母的。但她不得不强忍着泪水,养育着父亲和两个姑姑。好在那时家境还算殷实,维持日子也不见愁。只是那颗孤独的心没能抚平,那段难熬的寂寞还得默默地承受。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儿女的长大,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祖母的心逐渐开朗,没想到朝代更替,天翻地覆。曾祖父因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家里有些积储,土改时被划上了地主成分。这样,家里的一切都一分而光。祖父和父亲都是单传,祖孙三代挤在不足40平方的四室里。教育不仅没能振兴当朝,就连自己的家也保不了。不久,曾祖父便郁郁地离开了人世,留下祖母带着几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生活的重担就这样无情地压在我那弱小的祖母的肩上。

虽然是孤儿寡母,但日子还得过。祖母缠过足,不便干体力活。好在她心灵手巧,又识得字,纺纱、织布、缝衣样样都行。土改后,家徒四壁,一切得从头开始。她咬咬牙,毅然拿起了剪刀、尺子和针线,走家串户,替人缝制衣服,挣点手工钱,为家补和父亲读书之用。后来由于缝纫机的出现,再加上两个姑姑和父亲相继长大成人,祖母便淡出了缝纫市场。

集体化前后,两个姑姑相继出嫁,父亲也娶了母亲,有了大哥和二姐。文革前后,我和弟弟相继出生,这时家境也稍稍好一点。但祖母还是固守那份坚强,一直坚持与父亲分灶吃,只要求父亲一年供几担稻谷,划块自留地。零用花销自己挣,菜也是自己种。那时,农民都困死在土地上,田间、地头、山坡到处都是农民的身影。这样,廉价而又防滑的草鞋也就有了市场。而编织草鞋所需要设备简陋(只需要一条长凳、一把草鞋耙、一根腰架),材料易得(在收割稻谷季节,收几捆稻草杆就行了),工艺简单,劳动力强度小,最适宜年老体弱者。这样,祖母便与草鞋结下了不解之缘。

自从有记忆以来,我就看到祖母不停地围着草鞋转。捶草杆、搓草绳、织草鞋、售草鞋,没日没的。好在草鞋易烂,一双草鞋穿不上三、四天就得换;而且穿的人多,要穿的都是到家里来买。因此,草鞋不愁销路,也就省去了叫卖的烦恼。

我从发蒙后,就担负起祖母捶草的任务。每当放学回家或傍晚时分或月明星稀的夜晚,祖母便叫我帮她捶草。草被捶软后,易于编织。我背起木捶和祖母一道来到屋前禾坪边围墙出口处,出口的两端各有一柱石墩,一高一矮,好象一对恋人,相互厮守,不离不弃。我们开始在矮墩上捶,后来就到高墩上捶。我一边捶,祖母一边翻滚着草捆。每当这时,祖母就有讲不完的故事,她讲起了吴刚伐桂、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等神话故事,也讲起了织草鞋的祖师爷刘备做了皇帝的历史故事。有时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那是北斗星,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那是七姐妹。那时候,在我的心里,祖母就是一本故事书,总有讲不完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只为我讲,同村的小孩没有人听到她讲的故事,她也不会讲给别人听。我那时年纪小,也不知道牛郎、织女的情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在祖母的内心里,天上的牛郎和织女每年还能相会一次,而祖母的那位牛郎却是相会无期!

接下来就是搓草绳。只见祖母两手各拿一半草杆不停地搓着,并不时从座垫后面往外拨出结成的绳子,象蚕吐丝一样,不一会儿,在她屁股后面堆成一座小山。记得小时候,我也学着搓草绳,可是,不到一会儿,两手掌感觉有些辣烫,甚至起泡。我便问祖母的感觉。祖母笑着,做出神秘的样子。我以为祖母手中有什么秘密,便掰开祖母的双手,发现她的双手都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了。祖母告诉我,刚开始搓的时候也有些辣烫的感觉,搓多了,两手有了茧,就不觉得辣烫了。看着祖母结成老茧的双手,不知道从这手中搓出了多少根绳子,心里不免有些酸楚。

绳子搓好后,开始编织草鞋。先将草鞋耙的一端挂在长凳上,人坐在凳子的另一端,腰间系一根腰架;然后按照草鞋的长度,拿一根长长的绳子,在绳子的中央结成两个圈,再将两个绳圈分别挂在耙上的子头上(耙上有五颗子头,可以根据鞋面的宽窄变换挂绳的位置),草绳的另一端连在腰间的腰架上。一切准备就绪后,便拿来捶软的草杆,用双手将一撮草杆拧成一股长条形,在鞋底架的四根草绳(两个绳圈形成四根草绳)间左右穿梭,草杆在她怀里跳动着。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鞋底的模样;再过一会儿,一只草鞋成功了。只有在这时,祖母才会站起来,轻松一下,伸展那不知弯了多时的腰背;也只有在这时,祖母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的笑意。

那时候,一双草鞋只能卖到七分钱。一天到晚少则织上二、三双,多则能织四、五双,这样算来,一天也能挣得2—3角钱。虽然钱不多,但是,看祖母的样子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平时干农活,穿草鞋的不多,因为草鞋怕水,只要沾上水,就容易烂掉。只有在农活过后,大家忙于上山砍柴、烧炭时,草鞋用量大增。这期间,祖母晚上经常加班加点,有时甚至是通宵达旦。祖母的住房在我和大哥睡的房间隔壁,我们经常是半夜醒来,看到隔壁房间微弱的煤油(后来是电灯)灯光从墙缝里射过来,知道祖母又在加晚班了。有时候,我们起身过去叫她休息,她总是回答道:“快了,快了”。但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她房间的灯还是亮着。其实我们也知道,叫她睡也没用。

我进入高小后,在读书之余,要帮助家里砍柴,这时便开始穿草鞋。而每次要穿草鞋,都是提前告诉她,她都要特意为我定做。她知道,由于双脚用力不均匀,那些地方容易烂,那些地方容易卡脚,对这些地方都得进行深加工了;而我每次穿上祖母做的草鞋,都有一种负重感,心里沉甸甸的,总是想方设法延长草鞋的使用寿命。我经常用鞋底面在水田里踩些泥浆,再用泥浆沾些砂土,从而增加草鞋的耐磨度;在上山砍柴时才穿上,而在来回的路上则打赤脚。这样,我的一双草鞋比起其他人的要多穿好几天。祖母问我的草鞋为何耐穿时,我也只是笑而不答。祖母后来知道我经常打赤脚,心疼地跟我说,脚比草鞋重要。草鞋烂了再打一双就行了,要是脚磨烂不得痛上好几天?尽管祖母这样说,但我还是依然我行我素。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去了外地读书后,就再没有穿过祖母做的草鞋了。我后来进了县城工作,工作之暇回到家里,看到她仍在跟往常一样做草鞋。我知道,做草鞋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叫她不做。有时给她点零用钱,她总是说:“我打草鞋还有一点积储,自己零用已经足够了。你在外面工作也不容易,工资也不多,身体也不好,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我总以为她的身体还可以,没有什么病痛。除了逢年过节之外,我也很少去探望她。没想到,岁月不饶人。随着时光的侵蚀,祖母同常人一样,也在渐渐地衰老了。

突然一天早晨,村子里一位大叔来到我的住处,告诉我祖母去逝了。听到这一噩耗,我顿觉天旋地转。当我缓过神来后,便忽忽地赶回家里,看见祖母已经安详地躺在床上。没能见到祖母最后的一面,我感到非常懊悔。不过,“也许是祖母不想让我有过多的牵挂,独自悄悄地离去”,这样一想,自己心里也有些许安慰。

临开追掉会了,父亲找到我,叫我写副挽联,我答应下来。父亲知道,也只有自己的亲人,才会有切身的感受,这是任何外人都替代不了的。我想起祖母的一生,含泪写下了下联:

悲中年失伴侣独拄拐杖过冰

痛暮夕劳夜日饱含涕泣度光阴

出门的那天,我们全家人都戴上草绳帽,系上草绳带,穿上草鞋,送祖母上了山。最后,我们将草绳帽、草绳带、草鞋全部安放在祖母的坟前,祈祷她一路走好。

安息吧,我的祖母。

(2011年12月于湖南安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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