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记我

把那份诊断书交给妻子以后，他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过妻子的脸。妻子就那么一直拿着诊断书看，没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

已经过了很久，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不大的地方来回踱着步，过一阵看看妻子的脸，过一阵再看看妻子的脸。妻子一直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

“没什么吧”？他对妻子说。

妻子放下手中那份诊断书，长吁一口气，看着他。“说吧，医生说你还有多长时间？”

“很快吧”。他说，声音很低沉。“已经是晚期了，手术都不能做了。”

妻子低下头来，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他，“剩下的这些时间，你想做些什么？”妻子说话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可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颤。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想去看看她吧？”妻子看着他，很温和地说。“什么时候？我陪你去！”

他还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吧，我不想让她知道”。

“你也真够伟大，”妻子发出很响的笑声，笑声中有着那么多的苦涩。“前些时候你每天晚上都跪在佛前许愿，让把她的病都转移到你的身上，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她没事了，病也真的转移到了你的身上，你还怕她，知道？”

他的头一下子垂的很低，说话的声音很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妻子看着他，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别这样，”妻子充满柔情地看着他。“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我真的很愧疚”，他说。“感觉自己真不是人，这哪是人做的事，可是，我当时，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想让她走，她还那么的年轻，而且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我心里难受，我。。。。。”

“不要说了！”妻子的声音忽然变的很大，声音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怨愤。“你不想让她走，我就愿意让你走吗？跟你20多年了，你身体不好我舍不得让你做这做那，这20多年还不都是靠我里里外外地撑着，白天累死累活的，晚上回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每天晚上你病的时候我还不是赶紧爬起来给你找药，给你捶背，给你揉胸脯？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让你活的好好的，我身边能有个男人，闺女能有个爸爸？她走了你难受，你走了我就不难受？你闺女，还有你70多岁的老妈，她们就能不难受？你怎么就能这么的狠心？你妈都70多岁了，让那么一个老人就这么失去儿子，你还让她活吗？你怎么就这么的自私？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从他们开始认识到现在，妻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大声地跟他说过话，妻子的脸上什么时候都挂满了笑容。以前他做错过很多事，妻子从来都没有责备过他。这些年来他的兄弟姐妹和他母亲总是数落他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妻子也总是陪着笑脸跟他们解释，到后来反到成了家里人对她的指责，说她把好端端的一个人给惯成什么样子了，而妻子还是陪着笑脸，不停地跟他们解释。

妻子满脸泪水扭身扒到桌上去哭了，哭的很伤心。他很想过去把自己的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可还没伸出手就很快又缩回去，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妻子不哭了，站起身来拿起一块毛巾擦眼睛。他又想走过去把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可还是很快把手缩回来。妻子转过身，脸上又带出一丝很温和的笑。“别难受了，我真不好，”妻子柔声对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还对你发脾气，别往心里去，唉，谁让你当初没眼光，找了我这么一个不会心疼人的老婆”。妻子很苦涩地笑了笑。“别生我气啊，都怪我，太不懂事了！”

他的泪一下子涌出来。这辈子，他也从来没有这么哭过。

“躺会儿吧”，妻子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拉下枕头垫在他头下，柔声对他说。“其实你也没错，只是我刚才太激动，控制不住自己，对你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你为她做的那些我也很感动，真的，我很庆幸自己能有你这么好的老公，所以你，千万不要再那么自责了，好吗？”

他看着妻子，使劲点了点头。那种对自己的痛恨折磨他很久了，他知道就算等到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这种折磨也丝毫不会减轻。可是，如果再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也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只所以那样答应妻子，并不是因为没有了那种自责，而是，他不能不那样答应妻子。

“我刚才哭成那样你都不抱抱我”，妻子笑了笑，声音很苦涩。“10多年了，你都没抱过我，真想让你再抱我一次，就一次”。妻子又笑了一下，“都怪我，没有了这个福气”。

他看着妻子，嘴唇动了动，还是，无语。

“还是去看看她吧。”妻子看着他，“你要怕她难受，不要告诉她你的病不就行了？”

他轻轻地摇了下头。

“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话吗？”

他的目光停留在跟他脸色一样苍白的屋顶，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