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6 13:19 | 作者:任小韩 | 散文吧首发

他做了一个

梦中,他如同某种幼年的爬行动物,用四肢支撑着身体爬行。环顾四周,黑暗弥漫。他不能确定自己真实存在,还是只是这片黑暗中的一团。他一直爬啊,爬啊,爬啊,却怎么也无法走出笼罩在头上的阴霾。似乎有一把巨大的伞把阳光遮蔽了,又或者是一双不怀好意的手把他覆盖了。他不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这只不过是漫无目的的爬行,又或许,仅仅为了一缕和煦的阳光。

身后传来女孩银铃般清切悦耳的声音:“不要走太远,小心迷路了回不了家。”

家?迷路?

他疑惑不解。这个缺少阳光的世界就是他的家吗?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又是谁?”他声音急促顾不上停顿。

问题没有得到期许的答案,梦境就戛然而止了。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汗水湿透了背脊。七月里的一天,凌晨三点四十七分,一个没有任何特别含义的时刻。他倚着窗台上锈迹斑斑的栏杆,点燃一根廉价的香烟,百无聊赖地看烟雾袅袅,然后渐渐消散,以及,这个城市的一安睡。一盏盏霓虹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如同坠落凡世的星尘。抬头仰望,漆黑滞重的夜空看不到零星的点缀。世界看起来仿似一张黑白颠倒的老旧照片。

一根烟烧完,他使劲把烟头碾死,狠狠地扔进夜里,尝试继续他的睡眠。可能是尼古丁作祟,他始终没有能够再次入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全系于那个残缺不全的梦境。

六点二十三分,他再次睁开双眼。清晨里乍暖轻寒的阳光穿透百叶窗的隙,碎成一地整饬的图形。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强烈的饥饿感。在对储物箱进行了一番翻箱倒柜的搜索后,只找到一个来历不明,时间不详的馒头,僵硬且长满了霉菌的表皮让它看起来更像一块难看的石头。几个外形扭曲的空啤酒罐隐隐约约散发出一阵让人作呕的气味。箱底几个察觉到骚动的虫子仓皇逃窜。他打开一包过了保质期的方便面放进储物箱,当作是惊扰了它们的浅梦的补偿。

他住的地方是个逼仄而且破旧的的阁间。房间仅能摆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就连滴答滴答地跳动着的闹钟也多少显得有点烦躁不安。现实总不会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即使是这样一个房间,依然存在着值得让他庆幸的地方。他可以推开那扇小小的窗户,窥见一片蔚蓝色的天空,蔚蓝色的海。他还在玻璃镜片上画上一幅蔚蓝色的图画,这样,即使是天,他也可以看到一片晴朗的风景。

他喜欢画画。每天,他背着画具——几支快要秃顶的画笔,一盒水彩染料,一沓画纸,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稳固的画架,奔忙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画飞,画游鱼,画大树,画小草,画肖像……似乎要把一切映入眼眸的景象记录在纸上。他便是那么那么的热生活。但是,生活并没有还予他同等的关爱。他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听歌,一个人画画,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起来泡杯面,一个人生活过来,还要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他疯狂地画啊,画啊,画啊,却常常不能换回一天的温饱。可是,就当是不喑世故,或是死性不改吧,他始终对自己的坚持甘之如饴。只盼人们把他的画捧在手里的时候,能够露出会心的一笑。

七月,清晨。

和往常里的每一天一样,他背着他的画具,走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不多,偶有晨运的人向他迎面跑来,又匆匆地擦肩而过。他现在觉得很饿,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从昨晚到现在他只吃过一包方便面,和抽过一根廉价的香烟。他摸了摸口袋,七块三毛,他全部的家当,委实少得可怜。

他在一间略显老旧的店铺里坐下,叫了一罐啤酒还有一份白面包,这算是他的独特口味吧。小店的主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喜欢穿一袭旗袍,梳高高的髻。她的旗袍好像尽是红色,大红,绯红,粉红,桃红,绛红……他一直偏执地认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女主人是个沉默少语的人,好像是有意和周遭的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样,她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但是,他知道她不是一个哑巴。每天,他都会从她的店铺门前路过,见到她在对着她的那一缸鱼念念有词。有时候,他会想走过去听听她说什么,但始终没有。

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兴味索然地转过身去看身后那缸游鱼。它们实在是很普通的一群,没有显得多么与众不同。虽然他不清楚它们的名字,但那种鱼到海里随便一抓就是一把吧,他是这样想的。

“能吃吗?”银铃般清切悦耳的声音。

他不以为意地掉转过头去瞥了一下,在他面前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纤细白皙的手指夹着一块白面包,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碎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嫩红色的唇有节奏地上下翕动着。她脸色微微潮润,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湿,显然是刚运动过。

“随便。”他嗫嚅了一句:“你不是已经在吃了吗?”旋即掉转过头,啜一口啤酒,继续百无聊赖地看着玻璃镜片后面的游鱼。

“喜欢鱼?”

“不讨厌。”

较于面前这个素未平生的女子,他更加在意头部隐隐的疼痛

“喜欢哪种鱼?”,

对于他冷漠的反应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又或者是完全没有在意。

“所有的鱼都差不多,扔进水里都一个样。”

“呵,”女孩笑着说,“真是有趣的回答。”

她把一小块白面包放在掌心揉碎,撒进鱼缸里,引得那群叫不出名字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抢着来吃。似乎,她把随便理解成完全属于自己的了。但这倒也无所谓,不过是一份白面包而已,不妨碍他看鱼儿嘴巴一张一翕地歆享本属于他的食物的心情。对于她的举措,女主人也未加阻挠,这一缸鱼本就是以吃面包屑为生。

“真是一群聪明的动物,永远不会把力不能及的难题一次性承担下来,而是分成很多的小块。不像那些又大又蠢的牛,把一堆既难看又难吃的干草塞进胃袋里,反复咀嚼。”

她自顾自地诉说着,全然不关心他是否认真在听。不过这番不经意的话却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再次掉转过头来,仔细端详了一下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暂的休息后,女孩脸上的潮润褪去,双颊还残留着些微汗迹,却更显出一种清新脱俗的明净。不同于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香水粉黛,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素面朝天的女子,宛若蔚蓝的天际里一片洁净的云翳,似假还真。

他们的目光在一瞬间里对视上,他马上错开,低头啜一口啤酒。现在,他胃袋里装满了啤酒。

“你说它们在水里生存了多久,还能生存多久?”

“不清楚。”这样奇怪的问题任谁也答不上吧。

“怪可怜的。”

“嗯?”

“它们,”纤细白皙的指尖指着他身后的鱼缸,“想来也不好过,被困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终其一生。”

“像西西弗斯一样……”

“也许,”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这让他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水里的西西弗斯。其实我们人不也一样吗?在这人的洪流和时光的长河中觅渡,却常常无法泅渡。“

她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沉默。他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低头继续喝那罐兴许还有几滴的啤酒。

短暂的沉默后,女孩浅浅地笑了笑。

“哎呀,看我都说了些什么了。敢情我们都是鱼了?”

“兴许,扔进人海里,都一个样。”他附和了一句,引得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加遮掩的笑,笑容如同苍翠林海般明净。

“真是有趣的回答。”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说了多有趣的话,只是以浅浅的微笑还予她。

“背上的是什么?”她注意到他背上破旧的背包。

“画具。”

“画家?”

“甭叫家,就一个画画的。”

“一定很有趣吧,做自己喜欢的事。”

“假如能够画出填饱肚子的东西,倒是不坏。”

“呵呵,确实。”她抿嘴一笑,把最后一块白面包放进嘴里。除了鱼吃的那一点外,剩下的全给她吃了。她用纸巾轻轻擦拭了嘴角,一脸满足,“真是不错的早餐,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呢?呃,跟我走吧,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他还没有作任何表态就被她拉着手开始跑。一切意外得让人猝不及防。他不明所以地跟着她跑啊,跑啊,跑啊,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两人的步调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她纤细的五指紧紧牵着他的手,他注意到她白皙的手背上,青绿色的脉络如同某种藤蔓植物的触角,清晰可见。她娟秀的长发在微风中赢弱地飘动,偶尔距离拉近的时候,便会触碰到他的脸颊,有种莫名的感动。她的白色连衣裙的裙裾摇摆不定,迎面扑来的微风夹杂着她身上的香味,若有似无。他不知道将要去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甚至,他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真实的。但他确信,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够像这样怀揣着美好,一直走下去,直到永远,直至生命的终结。

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跑了很久很久。空气里的味道开始变得咸涩起来,风的声音也变得清晰了。

“听。“

他闭上眼睛去聆听。海,是海浪拍击堤岸的声音。在他前面的,是一片海洋,那片他每天透过窗户看到的海洋,在繁嚣喧闹的都市的另一边。

她终于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漫长的奔跑后,她的脸色变得红润通透。她弯下腰,一边喘气一边咯咯地笑,他有点不明所以地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紧扣的双手,始终没有分开,渗出的汗水把皮肤粘住了,像是要把两个生命链接起来。

他们肩并着肩坐在堤岸上,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整个世界好像喑哑下去了,只剩下巨大的浪潮声和呼呼而过的风声,诉说着亘古不变的记忆。几只沙鸥翱翔在宁静辽阔的天际。一艘搁浅的破船,桅杆上的帆布被流光撕扯得残缺不堪,却依然在等待着它的老船长的扬帆起航。海岸上的一株孤零零的椰树,日夜翘首以盼的又是谁遥遥无期的归来。属于整个世界的安静,怕是一声轻柔的叹息都会把它打破。他们静静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换,聆听时间一点点流淌。

残阳如血的暮色中,她看起来是那么那么的美,如一缕静美的霞光,让人屏息。

“能帮我画一张画吗?”

他沉默,唯恐拙劣的画工亵渎了这片唯美的景致。她也没有再做要求,只是看着海天交接的远方。

“你说,海的另一边会是什么?”

“不知道呢,也许,是另一片海,”他凝视着西下的落日,“那群西西弗斯终其一生也未能抵达的彼岸。那里想必会有它们想要的繁花似锦,地老天荒。”

她一件一件地脱下全身的衣物,露出形态姣好的胴体,一步一步地投进大海的怀抱。海水慢慢地把她包容进去,从脚跟,双膝,腹部,胸膛,最后,整个隐匿在海水中。她像一条快活的鱼儿,在大海的怀抱里畅游。他呼喊她,却发现不曾知道她的名字,便放下心爱的画具,跟着她走向大海。

他们在水中相遇,她水性很好,围绕在他身边游来游去,让他捉摸不到。她忽然拉扯他的双腿,他在水中失去平衡,被咸涩的海水呛得直咳嗽。她紧紧抱住他,咯咯的笑着,丰满的胸部紧紧贴近他的身体。他紧紧搂住她,不让她从手中挣脱。在残留着太阳温热的海水中,他们紧紧地亲吻拥抱在一起。生命仿佛消失在水中,然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开始。那种感觉,就好象是回到了娘胎,在温暖的羊水中,生命被浸染得通透明澈,净无瑕秽。

他们一直游啊,游啊,游啊,直到精疲力竭。暮色四合,海水的颜色暗了下去,他和她才慢慢地游回岸边。

“我能帮你画一张画像吗?”

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远方的指向的灯塔亮了起来。

她说:“总有离岸的船,总有归来的人。”

“不要走太远,小心迷路了回不了家。”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又是谁?”

“谁知道呢?也许,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吧。我们都一样。”

他坐在早点店里,叫了一罐啤酒和一份面包。小店的主人穿一袭大红旗袍,梳高高的髻。她在用面包屑喂养那缸再平常不过的游鱼。鱼儿嘴巴一张一翕地歆享着淡而无味的食物。

“老板娘,你见过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吗?”

她没有转过头来,或许她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兀自用手抚摸着鱼缸,好像爱抚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一样。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喃喃地对鱼儿说话。

她说:“真美。”

是的,她确实是在对那群在旁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鱼儿说“真美”。

他啜了一口啤酒,脸上绽放出了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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