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性

灵性

作者：谢年华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在榨坊里做事。榨坊的劳作辛苦、乏味。工友们无聊，常常拿了男女之事开涮。兴致高时，便用那油籽做投弹开仗。这时，一个老者从顶油机构筑的屏障后面探出头来：“油籽是有灵性的，你糟蹋它，它会记住你”。这老者就是周师傅。周师傅的话，我冥思苦想了许久，悟不出其中的奥妙，总想借故问一问。因周师傅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一直在心中掖着。

榨坊我最小，十六岁。周师傅年纪最大，六十岁。榨油的工序从送料、熏蒸、翻炒、踩饼、上机到顶压，我起始，周师傅收尾。榨坊的工友们，冬天披了一件拧得出油来的“皮”衣，夏天却又光着胳膊，只穿裤头，人们都唤做“榨狗”。这称呼虽显贱，似乎与周师傅挂不上钩。周师傅瘦长、单薄，光秃的头顶加上细密的络腮胡子，冬天着了褪成灰白色的蓝大衣，恐怕以为他是一个充满智慧的酸学究或落魄的诗人。倘是到了夏天，穿一件鱼白衬着暗格子的短袖，配一条竹青麻纱的长裤，又会使人联想到探亲的华桥或海归的客商。周师傅只是在顶油机构筑的屏障内部狭小、细长的空间观察仪表上的指针，或撬拨油饼上的铁圈，更是显得深沉，不可接近。伴陪他的除却盛着铁观音的紫砂杯，还有［［参考消息］］和一只放大镜。一年四季，四季一年。

出油率低了，榨坊里开会。一切的砖头瓦块都淋在周师傅头上。他从不辩驳，眯着眼听。这景象于周师傅是司空见惯。会议的次序从出油率飘到政治觉悟，又折回到“抓革命、促生产”，再上升到阶级敌人新动向。都是一个模式，由研究生产入手到批斗周师傅完毕。感觉如回锅的剩饭，炒出再多的花样也只是一股陈味。

我不解每次开会总是周师傅挨斗，明明是工友们拿榨出的油当了水煎包子吃，或是换成大骨头煮了做醒酒的汤，顺便捎点回家滋润腊菜，这真相无一人道出。责任搁在周师傅一人肩上，这事不近情理。

周师傅的错，追究起来都犯在他的先辈处。先辈不仅有些田地，并挣下这榨坊。应是资本家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轮到周师傅名下，时局颠了个。田地自是没收，榨坊也充了公。虽说抖身一变，成了无产阶级。这周师傅终究有些阔老爷的派势，和人民群众存在一些认识上的距离。受几块砖头瓦片，批批斗斗，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周师傅在榨坊里充当的角色，极难定性。领导批，工友怕。每每在会上受了气，便从那顶油机构筑的屏障内走出来，将正在熏蒸的油籽放在手心碾一碾，抓一把炒锅里的，在鼻子底下嗅一嗅。微微的摇一摇头，考虑再三，终是一言不发。这时，工友们便都屏住呼吸，收了性子，心里一阵发怵。敛了装神弄鬼，嘻嘻哈哈的放荡，兢兢业业。就是那水煎包子，也是定量的吃。出油率“飙”的就上去了。恰如那卣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出油率上去了，榨坊里又提出更高的要求。哪有满足于現状的领导呢？完不成任务，在桶里丢了秤砣过磅。秦厂长文斤文两，疑虑杂质太重，拿勺子搅。我用工友教我的法子，支了个招：“翠花来了咧”。“是么，咋不早说”。秦厂长丢了勺子，登时眉开眼笑。这秦厂长雾大，他哥是区委。自从当了厂长，学着戏里的陈世美，不认妻了。自此这榨坊里便多了一条光棍。一个是我，一个是他。我年小，不急。他心慌，又生得武大郎一般的身材，他看中的女人都不喜欢他，好几次见那食堂的母猪哺乳，他都偷偷的瞟。他央我捎信给翠花，我一边应允，一边挑着空桶转回。周师傅瞅见桶里的秤砣，问我原由。“唉，虚惊一场，差点被狗日的秦厂长识破”。周师傅听了沉下脸来：“这班浑蛋，何须使这下着的手段。蒸一炒二踩三年，用的是心，贵的是勤，心正手勤，油便出得多。蒸一年揣度到它的温湿，炒两年通晓它的燥热。踩饼的功夫，齐草理顺，铁圈放正，不到三年，脚下生花，油饼自然紧匝。带话给这班混蛋，蒸到八分熟，炒到九分脆，踩得十分结实。犯不着动歪老筋”。

之后的几天，周师傅每天都到炒锅房里走一遭，同样是碾一碾、嗅一嗅。一次也没有提起叫我带的话。再次挑油过磅，便无需那两只秤砣，心里轻松许多。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秦厂长又开会，说榨油的质量不高，卖出去又退回。几个五几个六，矛头指向周师傅。这是我工作的第二年，即1981年，黑雾渐渐散尽，已是春江水暖。周师傅一改往日缄默不与语，弱弱的说：“好油是练出来的，刚榨出的油不能消售。必要除去咸、涩、辛、冲、酸、腐之异味。练到看来明亮，闻来清香，尝来可囗，感觉滑腻，定然不可能被打回”。秦厂长素来以为周师傅温驯，听了这番话，虽然说的有理，心里总觉过不去，况他也不知道这油是怎么一个练法。摆个架式，拿周师傅推诿责任做由头，上纲上线，竟把周师傅记在心里。

隔了几日，秦厂长请来市里的专家，为那练油之事。有个带眼镜的，走走看看，和周师傅搭上了茬，周师傅说了一些水分、温度、微生物影响蛋白质变性、酶的钝化、破坏一类的话。那专家一边细心聆听，一边做笔记。专家又问到油脂流动的力学规律，却被秦厂长拉住手，说都到齐了，酒已斟在盅里。专家问可否有这位老同志，秦厂长说这是榨坊里的老顽固，不俏去理。专家听了反驳道：“什么老顽固？我看这人不简单”！

再次开会，学习市里专家的经验，由秦厂长传达。秦厂长讲话如王妈妈的裹脚，又臭又长，工友们全都悄悄地离了会场。周师傅见没有几个人，找个空档也走了。谁知第二天，这秦厂长专找周师傅的茬，质问为何逃会？周师傅说：“你要开个短会，却是三个小时，大家都受不了，我不比别人强”。秦厂长一听，火冒三丈：你一贯与领导过不去，今天就办你的学习班。周师傅冷笑一声：“这天都亮了，你就收敛一下性子吧”。秦厂长说，榨坊里我说了祘，我看你不顺眼，你就走人！只听“咣铛”一声，周师傅丢下手中的铁钎：“这榨坊还不定是谁的，用不着你开除，我还不想干了呢”！

树直先伐！

第二天，周大娘来收拾物件，一只紫砂杯、放大境和几张［［参考消息］］，那眼圈却是红红的。工友们让她捎话：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大家惦记着他，如若能来上工，过了这个春节，我们敲锣打鼓给他老人家退休。周大娘嘘一口长气，答应回家劝劝。

一连几天，周师傅终究没来上工。工友们闹情绪，要秦厂长出面，秦厂长放不下架子，备了礼物，委托工友们。工友们说秦厂长已将说的话收回，派我们来的。“我不计较他，早想收手，只因放心不下你们，所以放碗不放筷”。可您的手艺还没教给我们呢。周师傅说：“大家只管用心做事。珍惜油籽，再瘦的虱子也是肉。凡事认真去做，自然水到渠成，手艺是要用心去体察的”。那您明天就去上工？“唉！老了，无用，是很想和大家一起共事，怕是做不来了”。说完，那脸却扭向别处。

没有了周师傅，榨坊的效率一天不如一天，春节前竞连工钱也发不出。大家各谋出路。父母找人物套了交情把我转到别的厂。一晃几年不知榨坊的音信，也许是垮塌了。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周师傅，一切照旧，只是多了一副眼镜。虽是苍老了一些，气色极佳。穿一件唐衫，上面印着大朵的红花，上下一袭的砖红色，甚显高贵，更像是那海归的客商。周师傅告诉我，美国的侄子寄来一笔钱，将榨坊赎了回来，我听了高兴。周师傅邀我到他家里去坐，我欣然应允。接过一杯白开水，我又看见了那只无比熟识的紫砂杯，还有新近的［［参考消息］］，只是那用来撬动油饼钢圈的铁钎却变成－根无比精美的拐杖，静静地站立在那书橱的下面。抬头掠过一眼满橱的书笈，尽是［［曾国藩家书］］、［［儒林外史］］、［［我的前半身］］等等。没有一夲是关于榨油的。猛然记起“油籽是有灵性的，你糟蹋它，它会记住你”的话，问这其中的寓义，周师傅却不肯提及旧事，说太伤感。我一再追问，周师傅才娓娓的说道：“万事万物皆有灵性。譬如花，你对它笑，它就会开得更灿烂。又如笛子，外行看来，只是一截细竹，到了乐师嘴里，却能发出婉啭动人的旋律。便是那简单素雅的一幅水墨画，你也要用心去体会，静了神去洞察，不要把它看成纸上渗透的几滴墨汁，那灵和性，尽在悄无声息的不言之中。油籽也是一样，你用心去侍弄它，它就会回报你，多出油，出好油”。说着说着，周师傅眼里含满的泪水，透过窗棂折射进来的太阳，竞闪闪发光。

今日真好，淡淡的一杯白开水，喝进去的竞是如此深奥的哲理，我的心情为之愉快。可当我回顾正在写出它的时候，心头却是酸酸的。

联系方式：通信地址：湖北省监利县龚场镇中兴路36号谢年华

邮编：433301

电话：07163697709

手机：15272475266

邮箱：x3697709h@163。com

QQ：1542670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