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伤疤

2011-11-03 17:35 | 作者:丑瓜瓜 | 散文吧首发

今年五月初,我又一次去上海会见我的上海知青朋友。每次相见,我们都会津津乐道当年的农场生活。是啊,虽然那只是人生暂的插曲,且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但在我们的情感中,农场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总是那么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永远鲜活。

为了让大家对那段生活有所了解,体味我们心中的酸甜苦辣,这次披露两件老左(极左思想极左人物)干的事儿。

一玩弄战争

1969年9月末的一个晚上,里两点半,我们四排宿舍突然响起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夜半惊魂的响声令我们惊慌失措。门开了,艾连长和巴排长进来,这两位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小巧玲珑,是我们田家(八分场的原称)本土培养的高层领导。二位神情严峻地坐下,静静地打量床上的二十几个女青年,片刻,艾连长洪亮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们接到龙镇农场防空×××号文件,黑河边界中苏已经开战,从现在起进入战争状态,大家马上做好防空参战准备。说完,领导起身离去。顿时,房间里炸开了锅。我当时正患感冒,发烧超过38度,听说战争爆发,手脚发凉,一头扎进被子里,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我的头,睁眼一看,我的小学同班韩姓同学站在面前,这家伙的打扮吓我一跳,本来就矮墩墩的,穿了一件褐色的毛绒大衣,一层层新衣服从领口隐约露出,圆咕隆咚的和棕熊一样一样的。她冲着我喊道:“还不起来,人家都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举目四望,地上到处是抛弃物,有纸张,有布头,有糖纸,有食品包装盒,使人想起敌人逃跑的一些镜头。大家沉着脸,静静的,每个人身边备有一个包袱或袋子。有人仍在挑选着衣物;有人在给父母写信,说已经闻到火药味儿;有一个人蒙着被子,嘤嘤哭泣。

我的心凉到脚后跟,苦啊,上山下乡才二十几天,就碰到战争,我们龙镇农场离黑河中苏边界只有200多公里,真正的前线。韩姓同学催促我:“大家都把白被里扯下来装在包里了,防原子弹辐射啊,选几件好衣服穿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都拿出来,能吃就吃,吃不了的带着”。她帮助我从床下拽出木箱,挑选细软,什么的确良裤子、新农田鞋……看着她手忙脚乱的紧张神情,我的两条腿不停地颤抖,这是我十八岁生涯中第一次知道啥叫腿软。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小学时曾在全校大会上发过言,中学时在学校召集的市级现场会上反串过刁德一,区、市级乒乓球赛场无数次拼杀,咱脸不变色心不跳,谁怕谁啊?!这次不行了,战争,这可是玩儿命的,我说过,他在战场上的感受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胡思乱想着,一不留神,剪刀戳进我的手心,鲜血直流,嗨,还没上战场呢,负伤了。

到卫生所包扎好伤口,回到宿舍。一进门,有人喊我:“抗美,来,签请战书。”定睛一看,是周翻译官。其实这位也不是什么翻译官,她姓周,脸胖胖的,上边尖下边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多少度?谁也没问过,反正镜片一圈一圈像瓶子底。她的这副形象,如果再戴一顶日本军帽,和电影《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就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所以,大家私下称她周翻译官。周翻译官平时蔫蔫的,说话声音比蚊子叫声大不了多少,走路迈小碎步像踩着棉花。这么柔弱的小女子,面对战争,居然激情燃烧,起草请战书,号召大家上前线。我傻愣愣地站着,她的眼睛透过瓶子底,像两只蠕动着蝌蚪的卵壳,晃晃忽忽地看着我,沉寂片刻,我郑重地回答“我已经受伤了,还是在后方抬担架吧。”

难熬的一夜过去。天亮了,大家没有约定,一路同行去食堂吃饭,我没去,昏昏沉沉地躺在被子里。不久,吃过饭的人们回来,吵吵嚷嚷的。原来,我的这些穿着光鲜丰满的伙伴们一跨进食堂,就引来老青年哄堂大笑。对此,大家非常气愤,七嘴八舌地发牢骚,“少见多怪”、“欺负我们新来的”、“仗都打起来了,起啥哄,不知愁”。忽然,艾连长和巴排长又来了。艾连长垂着眼皮,在火炉边踱步,声音低沉地说:“听说你们准备得很不错啊!”,排长马上接茬儿:“我们把该穿的都穿上了,带上白被单,还……”,“别说了!”,艾连长厉声呵斥,把捧着沉甸甸请战书的周翻译官,吓得站在地中间,进退不得。“排长,你告诉我,为什么把白被单扯下来带着?”,排长仰着头,不服气地侧视着艾连长,答道:“城里人谁都知道,白布单防原子弹辐射,防空知识普及讲的啊。”大概“城里人”这三个字强烈地刺激了艾连长这个“坐地虎”,他卡壳了,憋了半天才说:“走,排好队,看看人家三排怎么做的”。看来形势不妙啊,我把头缩进被窝儿,独守房间。

三排是比我们早下乡的上海女知青,我敬重她们。人家文化水平高,开会发言一套一套的。穿着也讲究,瘦瘦的棉裤桶,衬托出腿部的修长,五颜六色的罩衣宽松地遮住棉袄,显得很飘逸,不像我们东北姑娘,穿得厚厚的,笨笨的,像个球儿。我猜测,面对战争,这么重要这么严肃的时刻,这些高人定有高招儿,不然,领导不会让我们排去观摩。什么高招儿呢?莫非扛着枪拖着炮,不对啊,我们这劳改农场摸不着军火。

观摩的人回来了,神秘地告诉我说:“三排的人非常镇静,每人只带一个黄书包(那年月这玩意很时尚),黄书包里装的是啥?说出来吓死你,——《毛泽东选集》!”我真傻了,《毛泽东选集》能当吃?能当穿?能当子弹?。当时我们不知道,珍宝岛战场也有解放军战士举着毛主席语录往前冲,结果,照样儿被老毛子撂倒了。这些可的老Q。

三排的做法太可笑了,我们准备找领导去理论,理由是,三排应该向我们学习,我们厚厚的穿着可以防寒,白被单可以防原子弹袭击,更重要的是我们有请战书,已做好了保卫祖国的思想准备。可是,还没找到领导,消息传来,没有战争,只是演习。

谢天谢地,管他谁是谁非,和平就好,我们可以重新为理想战天斗地,为返城上下求索。

然而,演习结束,事情没完。领导在我们八分场全体员工大会上,宣布了龙镇农场通报,我们四排真的成了典型,反面典型。说我们在演习中贪生怕死。

十七八岁的我们,真的单纯,不,应该说纯净,尤其在那个翻云覆的年代。通报会上,我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气,可一离开会场,就把那些黑黑白白尘封至心底,再也不去触及。活得多轻松啊。

大概只有我,40多年过去了,突然心生疑问,当年,三排的上海女知青们知不知道那是一次演习?

玩弄艺术

1969年的一个冬日,我们四排在场院堆肥。

覆盖四野,万物皑皑,荧光隐现,一条灰白色的小路似大地银装的裙带,绕过场院飘向远方。

姑娘们叽叽喳喳,挥锹舞叉,劳动场面很热闹。突然,安静了,年轻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盯住小路上的来者。这是个女人,高个子女人。一袭宽松的灰色衣裤,遮着厚厚的棉装,却没有遮住婀娜的身姿。她秀背挺拔,头微微上扬;她的腿很长,很柔韧,行进中,小腿至足尖形成一条美丽的弧线,在空中轻柔地画出一波又一波浪痕,使人想起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中的女战士。多么秀美的身段,多么优雅的气质,别说在风吹雨打的农民中,就是在我们这些城市养大的知青中,她也卓尔不群。她是谁?我们急于找到答案,但我们是新来的知青,没有答案。怀着羡慕、甚至几分嫉妒的心绪,我们每天注视着她从眼前走过。终于,有一天,答案告诉我们,她是二劳改(劳改期满就地工作的人)。我们惊讶,失望,但依旧注视着她,因为她的与众不同与神秘。

不久,农场要组织首届文艺汇演,各路人马摩拳擦掌,积极筹备。在那革命年代,文艺演出是相当重要的政治活动,谁都渴望借机展示演艺水平,表达革命情感。我们八分场领导班子决定派一位姓李的连长主抓参演事宜。这位李连长有韬略,热心文艺工作,很快就组建了一支演出队伍,那时叫文艺宣传队,我有幸成为一名宣传队员。李姓连长志存高远,确定的目标是拿奖。当时圈儿内人都知道,要在汇演中获奖,政治是节目内容的生命线,艺术还要上档次。跳什么舞呢?李姓连长带着智囊憋了好几天,没想出辙来,不知哪一位高参大胆提出,找张如(在此隐去真名)当编导,张如就是那个乡间小路上来去匆匆的女二劳改。

她来了,怀着四个月的身孕。

她建议跳丰收舞。好啊,丰收舞歌颂农民的辛勤劳动,再现丰收的火热场面,既应和了歌颂工农兵的主旋律,又用舞蹈诉说自己的劳动,多亲切多熟悉啊。领导批准了。

排练开始。常见的编导者在编排每一个舞蹈动作时,嘴里哼着歌词,手脚比划着,反复筛选表达歌词的舞蹈语言。而她不同,她的心中好像装满舞蹈词汇,也装满了农村生活,嘴里的歌词一出,挥镰、打捆、码垛、扬场这些普普通通的劳作便幻化成她的舞蹈语言,一串串地流出来,很少反复推敲。更让我们惊奇的是,她编好整套动作后,把每个动作分解成更小的单元,喊着一二三四,带着我们跳。说起跳舞,我们都是业余爱好者,尽管有个把上海女知青小时候曾经学过“小芭蕾”,但依旧是跳不出业余圈子,起初我们担心表演不了她的舞蹈。没想到,她的舞蹈语言都是我们熟悉的,尤其分解后的动作,清晰地表述出每一个细小的肢体运行的轨迹,我们学起来动作很容易到位,动作整齐,风格统一,配合默契,很容易整齐划一。但舞者的魅力不仅是优美的舞姿,还要有眼角唇边流露的情绪,有了情感的表达,舞蹈就有了生命,就能引来共鸣。而那个年代,整个社会都在忙于造反,追求革命,表达忠诚,生活程式化,言行脸谱化,人们怎么会在舞台上展现出丰富的情感呢,尤其是我们这些业余舞者,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地表达出丰收的心情。张如很在意我们的表情,她结合现实,启发式的讲解丰收舞的感情基调以及表演技巧,耐心地做着示范。

我们每个人都非常崇拜这位民间难觅的科班出身的舞蹈老师,非常珍惜这难得的学习舞蹈表演的机会。一遍遍地练习,一次次地求教,反反复复地揣摩。在东北寒风刺骨的冬天,在四面透风的知青食堂里,我们几乎每天都排练到夜间九、十点钟(人们普遍八点之前就寝),脸上淌着汗水,却毫无倦意。那个领舞的女青年有时在我们离开后,一个人由张如陪伴着,跳了一遍又一遍。无论节奏,动作、姿态和造型,我们从未有过对一个舞蹈如此精雕细刻,从未有过对舞蹈这么理解深刻。而张如呢,这次演出,这次排练,或许承载着她的精神寄托,她的美丽想,她的遥远回忆。她示范的舞蹈动作那么到位,尤其是每次跳跃、旋转,让我们的心跟着悬起来,她怀有身孕啊!

汇演开幕了。在二十几个参演节目中,我们的《丰收舞》排在中间。

太阳哎一出呦,红满天…”清新婉转的歌声响起,我们的领舞飘然而至,她迎着初升的太阳轻轻地张开双臂,轻盈奔跑,翩翩起舞,随着她扬手呼唤,我们十几个(具体数字忘记了)男女知青头戴草帽,手舞银灰色的镰刀(道具是张如做的)欢快登场。我曾多次登上各种舞台,跳过很多舞蹈,但达到忘我境界的,唯有这次。我满眼是翻滚的麦浪,高耸的麦垛,圆滚的麦粒,啊哦,咱们有大白馒头吃了,太高兴了。这感情是非常真挚的,那年月,人们对民以食为天的理解非常深刻,我们农场当年因为涝灾歉收,吃的是用发芽麦子做的黑馒头,味道怪怪的,粘牙。这还不错呢,我们还吃过小米干饭,原本吃得饱饱的,到地里干一会儿活就饿,没劲儿了,两腿直突突。理解我们对丰收的渴望了吧。能使我达到忘我境界的,还有舞蹈动作的简约而新颖;整个舞蹈分三个小节,像情节剧,收割、打捆、扬场丰收场面,被分割成段,表演完挥镰,演员下场,紧接着从舞台的另一端鱼贯上场,表演打捆的场景。这些新鲜元素,使我在表演中享受着极大的乐趣。

我们的表演引起轰动。当晚在食堂吃饭时,我们的领队成了新闻人物,一些评委,兄弟单位的负责人围着他,好评不断,概括地说就是一致认为我们的《丰收舞》无论是舞蹈动作的展现还是情节表述,都很见功底,难得的好节目。

赞赏在预料中,我们每个人都很平静,只是在期待着领奖。

然而,节目评选结果像狼牙棒,砸得我们找不着东南西北。《丰收舞》不但没获奖,还招惹了是非。领队会上,农场领导狠批我们领队:为什么找个二劳改当编导?阶级界限都分不清,能弄出好节目吗?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什么话呢,本事和身份有关系吗?人尽其才嘛。但当时政治是一个敏感话题,我们不敢说什么,只是私下里嘀咕着“谁把张如出卖了,逮住了非把他掐死。”

回到分场,我们的心空空落落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年轻气盛的我们,每天都满怀欣喜、期盼,费尽心血,锤炼我们的《丰收舞》,可到头来,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可怜的我们,可怜的《丰收舞》。

其实,当时最痛苦伤心的或许是张如。在排练《丰收舞》的日子里,清清白白的知青和身背污点的二劳改站在同一个平台上,舞蹈,是语言交流和情志沟通的唯一主题,难以想象的是,这"至真至纯"的相处,我们之间的情感发生了变化,她见到我们,眼睛有了光亮,嘴角含着笑意,我们也关心起她的身世甚至她肚子里的小生命。然而,《丰收舞》的伤痛,虽然令我们更加为她不平,但她却回到起点,永远的低眉无语。为什么?为艺术的不幸而苦痛?为连累我们而内疚?为人生路途的渺茫而心死?……

四十多年的岁月流逝,淡忘了许许多多的人和许许多多的事,但忘不了《丰收舞》,只要听到那悠扬的笛声,看到那欢快劳作的舞姿,不知为什么,我总想流泪。我也忘不了乡间小路上那飘然而去的身影?政策何时一洗她的冤屈?舞蹈是否依然与她相随?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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