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童年

我幼年时期，在南方的无名小镇生活过。暑假以后，我们那一群孩子成了快乐的小鸟。

跟着那帮农村孩子，我学会了摸鱼。不是用手恣意地乱摸、乱按，是把手基本挨近水底，悬空在一定的高度，慢慢的移动，感觉，会有一个冰凉的鱼脊触及手心或手边——慢慢地不要惊动它，调整手姿，一把抓住！摸得多了，手在水底自如地移动，深度掌握的很好，却不惊动水流，一摸一个，如同神枪手枪枪命中，痛快极了。当小手捏住一条较大的鱼时，瞬间抓出水面银鳞闪烁，大鱼在手中强劲的翻腾和我们尽力的攫持，往往伴随着欢快地叫声……。童年的快乐就这样在太阳底下，一帮撅着腚的光屁股小孩，弯着腰，成群地聚集在池塘边、稻田里、小水湾，面朝浑水背朝天，个个晒得黝黑水滑，小脸上糊着泥巴。黄昏时他们提着柳枝穿起的大大小小的鱼，身上鼓涨着很多被蚊子叮起的大大小小的包，从水边柳下又说又唱地走上大坝高坡，鱼贯的队形象一溜小蚂蚁。他们那时还不知道肩披晚霞和头顶新月的美丽，但知道今天自己收获“可以”，家长会高兴的。

既然摸鱼，就一定要会游泳。我的游泳也是那时学会的。孩子教孩子真是直接极了，一学就会。

离我们镇子约10公里处，有一个小水力发电站，位于丘陵与平原的接壤处。那里有一个四米多高的泄水坝，半米多厚、十几米宽的流水轰然泻下，响声很大，跌水处成群的鱼儿逆水上窜——这是一种非常好吃的高山无鳞鱼，当地很有名。更重要是那里的跌水好玩极了，看起来很险，但跌水冲入水底会在约五、六米远的地方翻滚上来。我们试过，故意让瀑布把我们“砸入”水底，我们闭住气一动不动，水又将我们翻出水面，很好玩。这个泄水坝直接从公路过去会被电站工作人员阻挡，但我们从丘陵下的农田沿坡爬上，时间长了山坡上出现了一条之字形的小路，很多大人也常来这里。

我们一般是从上午就出发，带点吃的，中午才能赶到。那一阵烈日晒得头皮正疼，正好下水。一路上要穿过很多稻田、玉米地、油菜地，还有葵花地——葵花，我少年时就喜欢的花朵——无边的金色花瓣在太阳下反射着富丽的光芒，直映眼帘，那股特殊的阳光气味吸引着成群的蜜蜂飞舞。一群光头秃脑的小男孩从田间直埂上走过时忽然都成了小蜜蜂，都向那些花朵张望，感受那些丝丝缕缕的却望不见的彩烟。走出了葵花地视野豁然敞开——大面积的稻田象绿浪一样涌入视野，到处碧绿一片，水草气息扑鼻而来；微风过处，可看见一片片时隐时现的稀疏的蓝色水光，孩子们一起走上了田埂……

——可爱的水乡！一群穿小背心小裤头的光头男孩，象一队大雁，从绿色的波涛中飞过来了。还有歌。任何生物在蓝天绿禾之中，就会在潜意识上变成蝴蝶，变成水鸟，都会发出恩谢自然的鸣叫。我们可爱的童年，从这个田埂上一次次地飞过，象一群小鱼，小蚂蚁，象一队雏雁。真的，我们曾很多次一起张开手臂，一是为了平衡，而是模仿飞翔，一起在田埂上快跑。绿波的“水面”上这样的一群小鸟飞走了……

还没走到那个跌水，一阵阵的轰鸣声已鼓荡耳膜。像是注入了强心剂，小伙伴们开始快跑，边跑边脱小背心，就在那一瞬间，一起都站住了。一群光溜溜的小孩像是忽然长出的蘑菇，出现在大坝两旁的沙堆边。

——太迷人了。如果不下雨，这里的水一直是清澈的。见过这种颜色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水绿色，水蓝色，那真是一种蓬勃生命、滋润灵魂的颜色，无语。我们被它吸引，我们浑身燥热，我们早已准备，我们站上了泄水坝之上的操作平台。这里有很多提升闸门的转轮，水泥台距下部水面约五米高，水面飞快地转动和高台下望让我们眼睛发晕。但下面是安全的，三米多深，水底平坦，我们“深潜”过无数次。第一个男孩大喊一声，直挺挺的向前一跳，飞出去了。他是那种直上直下的冰棍式跳法，身子在空中还调皮地“跑步”，小腿摆动的可爱极了，扑通一下隐入在碧水，须臾间又从几米远处冒出来。一下所有的小伙伴们都开始了，像是谁吹响了号角，一个个此起彼伏，窜起、下落，有时几个人一起飞离闸台，手脚伸的溜直，小肚肚朝前挺着，千姿百态，唰唰唰地象在下饺子，象是人影的流动，非常精彩的一幕蓦然间都隐入水中——水面上须臾间冒出了一群娃娃头，象是一群乱窜的鸭子，大呼小叫，格格大笑，他们开始玩水，扑通通的水声斐然；接着，开始抓鱼……

鱼是一种非常欢快的动物，北方民谚形容的“四大欢”里有“风中的旗，浪中的鱼”一说。鱼在激流，尤其是瀑布附近，会激发出强烈冲浪意识。一些大大小小的鱼儿竟然逆浪而上，垂直冲上瀑布一米左右。往往是成群地，此起彼落的象密集的梭子，白色的水花象是忽然有了“花纹”，尤其是跌水旁边水流减弱的地方，鱼儿密集的使水色发黑，它们都在聚集在水面附近，往往一抓就是好几条。那时我们都是孩子，没有渔具，只能徒手。但我们在那一瞬间忽然都变成了老辣的鸬鹚，小手象鹰嘴一样，你来我往，小胳膊频频窜出水面，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鱼儿被“钳着”，伴随着一阵阵稚嫩的笑声。

有个叫“差答答”的瘦男孩很会抓鱼，他把自己的短裤两腿扎起来，做成网兜，游着泳靠近跌水，一次次在那些地方“兜”，效率很高。差答答有次写作文：“当朝霞映红了大地，向日葵绽放了它羞答答的脸”。文字挺美，但他把“羞”写成了“差”，老师让他自己朗读，读到那里老师大喊：停！那字你念什么？

“羞”。

“羞是那么写的吗？！”

从此差答答就成了他的外号。

差答答那样捕捞效率的确很高，但有被卷入水底的危险，虽不会丢命，却要拼力挣扎。差答答果然从水流翻腾处再次露面时，手里不见了小裤裤，小伙伴们随着喊声，游着泳四处帮他查看……估计从水下冲走了。

差答答回不了家了。

小伙伴们开始开会。离这里两公里多有一个小村子，村里有小商店。大家开始捐钱，掏出身上所有的零花钱。差答答红着脸一声不吭。有两个小伙伴下山买衣服去了。

差答答为“恩谢”使劲地抓鱼，他要多抓些鱼分给大家。有个叫小胖的和他关系很好，默契地给他帮忙。小胖居然使用了自己的短裤，重蹈覆辙，一会儿工夫，小胖的短裤也没了！

两小时后，那两个买短裤的小伙伴回来了，满脸汗水。钱不太够，买了个花内裤，差答答可以将就，可小胖又不能出水了。时间已到下午，估算我们到家天就黑了，所以决定小胖跟着我们。如果路遇行人，我们就挡住他，还给他编织了一个柳叶杂草做成的围裙。就这样，我们向黄昏的地平线高视阔步地走去。

被清水洗的滑溜溜，太阳晒得黑黢黢的一队小男孩完全忘记了回家后面临的尴尬，每人拎着一串鱼，走进了碧绿无边的稻田。他们在田埂上真的成了一队雁，唱歌说笑，童趣不断。美丽的晚霞让他们变成了金色，这个可爱的队伍中有两个异样的形象：一个穿的花内裤，一个穿的柳叶裙……。我难忘的童年哟。那田埂上的一队小男孩，高高矮矮，蹦蹦跳跳，甩着一色的小黑胳膊，没有忧愁，没有埋怨，从来就没有什么“设计”，也不需要什么提防；世界是天然的，人际是绿色的；他们光着小脚丫，稚嫩的童声象夏虫唧唧，纯净的眼睛象水晶折光，扑簌着忙碌的小腿，扎撒着溜滑的小膀子，时而翩飞于稻田，时而隐没在葵花的香气之中……

真如我们所料，进入镇子时天已经黑了，新月刚刚初升，漫天闪烁着美丽的星星。朦胧中，我们决定先送小胖回家。临分手，我把自己的鱼给了小胖，当时只想这样或许能赎点罪。小伙伴们马上都领会了，纷纷把鱼儿递给小胖。一下那么多的鱼儿都集中在小胖手里，有点拿不下了，我们觉得能顶上那条短裤了，就催他快进院子，我们隐在外面偷听。

随着开门，就听到一个成人男音：“你还知道回来啊？哟，今天抓了那么多！”

成人女声：“跑哪儿去了，这么晚？”

男音：“是他们送给你的吧？”

小胖低声的嗫嚅。

女声：“你怎么知道的？”

男声：“这还看不出来吗？穿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串子，要是一个人的，三大串就够了”。

忽然女人厉声喊道：“你这是怎么啦？裤裤呢？”

小胖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了。

男人说：“快进房子——还把那东西带进屋吗？脱下来！”。

院里安静了。我们又听了一会儿，屋里没有暴力的声音。差答答说：我没有事，你们回吧。这我们相信，他的父母让大家非常羡慕，很少使用暴力，只要不是故意使坏，从来都是建设性的意见。小伙伴们互相告别，化整为零地消失在那个美丽的星光之夜。

第二天大家又聚会，差答答来了，拿着两张整钱，要给大家还账。小伙伴们各自报出自己的捐款，有整有零，细到角分。这些水晶般的数字由差答答一笔笔的相加，居然和总数分毫不差，正在商量怎么破开这两张整钱，小胖笑眯眯的来了。

他穿了个新短裤，手里拿了纸包。

我们问他：昨晚挨打了么？

摇头。

挨骂了吗？

点头。

他忽然摊开那个纸包。

——是鱼！是油炸的拇指粗细高山鱼。这种鱼油炸的半焦最好吃，我们每人一条多。肉质细腻的半透明，外面焦黄一圈，撒的胡椒花椒粉。很明显，这是他们家长送的。幼年的感恩心灵，是那样的容易满足，昨天的辛苦，瞬间得到了补偿。童年的幸福在阳光下，在这微不足道的美味中，象花朵那样绽放了。看着我们吃完后，都在咂巴小嘴，吮小手指，小胖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