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续）

“噗——噗——”向守礼刚刚躺下去，手机就在床头柜上振动起来，发出刺耳的震颤声，他神经质般地坐起来，一把抓起手机。手机样式陈旧，漆色脱落，汗渍斑驳，仿佛七八十岁的老太婆的脸，癞癞疤疤，得了皮肤病似的。前几天在家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竟掉进便坑里，向守礼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用手把它摸出来，赶忙用抹布把他臭不可闻、目不忍睹的排泄物揩干净，用电吹风吹了一会儿，居然还能用，只是来电只能震动，听不见铃声了。在向守礼看来，能打接电话，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也想重新买个新的，同事都笑过好几回，说向老师的手机可以进博物馆，说不定几百年后就成为价值连城的文物了。那天在办公室，他正在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教育调皮的张小明，希望他刻苦学习、努力奋斗，将来考上大学，出人头地，过上幸福的生活。没想那小子紧盯着他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一副满脸不屑、心不在焉的神情，似在无声地嘲笑他。手机摆在那里，斑斑驳驳、伤痕累累、丑陋不堪，犹如一只饥寒交迫、毛发疤瘌、夹着尾巴、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让人看都懒得看一眼。向守礼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光光的头皮上也浸出一粒粒汗珠。手机就像他严重谢顶的头发一样，成了别人蔑视取笑的噱头，也像他裤裆里软不拉几、蔫头耷脑的小弟，隐隐地泄露出衰弱和无能。他意识到，手机不仅仅是用来打接电话的，还是一种身份地位、财富实力的象征。正如人的婚姻，并不只是为了满足性的需求抑或繁衍子孙、传宗接代，更是一种个人魅力、家族资本的展现。明星傍上大款，美女稼与老头，就绝非为了性或爱，而是向世人炫耀和宣扬，美丽和年轻生来就是金钱和财富的大餐，就像清朝老佛爷桌子上的几百式精美菜肴，也像过去后宫里望穿秋水的三千佳丽，哪怕连看都没看一眼，摆在那里，显示的就是一种排场，展现的就是一种风范。

听筒里嗡嗡哧哧的乱响，什么也听不到，向守礼啪啪地拍了几下，就像人的血脉又被贯通，瞬时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向老师，快点到学校来，你班上出事了。”保卫科长气呼呼地在听筒里喊道。向守礼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瞌睡一下子跑的无影无踪，三两下穿好衣服，噔噔噔地跑到楼下，坐上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来到学校。刚进保卫科，就听到一个高声叫嚷的声音，“是啥子学生哦，简直就是他妈个流氓！”向守礼赶紧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保卫科武科长向屋里的几个人说，希望大家冷静，这是班主任向老师，有什么问题慢慢解决。

“向老师，你看你教的啥子学生嘛？”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妇女走到向守礼面前，略带哭腔地大声地说道。向守礼感觉脸上满是唾沫星子，有的溅到微张的嘴里，发出一种咸咸的涩涩的苦味；有的溅到眼镜片上，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人。他赶紧取下眼镜，用嘴哈了口气，放在衣襟上擦了几擦，然后再戴上。他这时才看到妇女的身后，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子，头发凌乱，额头印着几行干涸的血迹，左脸肿的很高，嘴角耷拉着，衣服裤子上满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泥灰，一只手撑着右脸，哼哼唧唧地呻唤。

经过询问，向守礼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班上一个叫苏福的男生，同另外一个班的女生耍朋友，两人一来二往，早已是偷尝禁果、如胶似漆。女生在校外租房居住，苏福每天瞅着机会就要前去厮混一番。这天二人又在一块亲热，竟然大而滑之、忘乎所以，房门大大开着。房东老板一回来，发现二人赤条条的正在神魂颠倒、颠鸾倒凤，上演一场大天白日的激情戏。这在有些人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免费看了一场高清4D版的《肉蒲团》，何乐而不为呢？谁知老板是一位思想纯良、道德高尚的正派人士，看到这个场景，一下子目瞪口呆、如遭电击，手足无措、呆若木鸡了。继而十分害怕和异常愤怒，按迷信的说法，遇上这样的事情，后果非常严重，轻则蚀财招灾，重则非死即伤，走一世背运。唯一的办法，就是叫当事的男女挂红放鞭炮，便可消灾祛疾、除魔伏妖。谁知这苏福竟是舍不得那几块钱，面子上也挂不住。老板扯住二人不放，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推我一攘。中午苏福叫来社会上的几个朋友，把老板打了一顿，然后爬起来跑了。

向守礼肺都快气炸了，苏福啊，苏福，你小子不好好学习倒还罢了，居然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令人切齿痛恨的事来。“向老师，你看嘛，牙齿都打落了两颗。”男子把左手伸过来，摊开手掌，赫然两颗和着血迹的牙齿，又把头抬起来，嘴巴大张着。向守礼只好扶着他的头，透过镜框的上沿往男子口中望去，黑洞洞的看不甚分明，只一条泛着白苔的舌头微微地胡乱的蠕动，一股腐臭酸涩的气味直冲过来，估计一个月没有刷过牙，漱过口。向守礼胃里一阵翻腾，又不好意思掩住口鼻，假装往旁边废纸篓里吐一口唾沫，连忙陪着笑脸说，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下午三点多钟，苏福的母亲带着苏福来到学校。一见面，苏福的母亲就对儿子破口大骂，孽种、逆子，挨枪子、挡炮眼的，什么难听的骂什么。苏福低着头一声不吭，身材高大壮实，满脸稚气未脱。几年前他父亲爱上了一个发廊小姐，就与他母亲离了婚，到广东打工去了。家里生意繁忙，她无暇顾及苏福的学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唉声叹气，苏福的母亲哀求老师给苏福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向守礼看到这种情况，满肚子的气也渐渐消了。叫来被打的男子，当面协商。最终给苏福一个留校察看，当面赔礼道歉，并赔偿医药费及精神损失费2000元钱。

送走苏福的母亲及被打的男子，向守礼一下子瘫坐在办公室的凳子上。他才记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于是到班上教室外边巡视了一下，只几个搞艺体的同学没有在，其他人都在认真地听老师讲课。在他们这样的普通学校，留守孩子、单亲家庭多，学生基础差，学习习惯不好，很多孩子性格乖戾、脾气暴躁。上学期，同年级的两个学生打架，有一个被刀子捅到了颈部动脉，成了植物人，到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向守礼想，等自己明年高级职称评了，就不当班主任，好好的休息几年。评上了高级，就像过去小妾坐上夫人的宝座，心愿已了，再无所求，安然享受着仆役的服侍，静待生命的完美结局。

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守礼昏昏然然往校外走去。到小餐馆吃了二两米粉，付了钱，打了几个油嗝，伸了两下懒腰。向守礼又回到办公室，拿出书本，把明天要上的课备一备。荧光灯静静地流泻出惨白阴冷的寒光，几只蛾子扑棱着翅膀，在跳着这深秋最后的舞蹈，准备向寂寞的生命盛筵凄然的告白；窗外天色早就暗了下来，操场对面的宿舍楼上，闪闪烁烁的几点灯光，发出一圈一圈的黄晕；街道上时而传来几声刺耳的汽车刹车的尖叫，一如旷野里阴森凄然的狼嚎，撕心裂肺、深入骨髓。悲凉和落寞如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脖颈，他感到一阵窒息的眩晕！

下自习的铃声响起，熄了灯，锁了门，巡查完寝室，向守礼孑然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未完待续）

“向老师，下周星期二我结婚，请你光临！”向守礼看到眼前这个满脸堆笑的小伙子，觉得十分眼熟，连忙接了请帖。“好好好，我一定来！祝贺，祝贺！”看着小伙子提着一大袋请帖走出办公室，消逝在走廊的尽头，向守礼才知道，小伙子是新分来学校的同事。他茫然地呆坐着，想不起来这个月究竟收到了多少张这样的“罚款通知单”。每次收到请客的短信或请柬，向守礼都内心隐隐作痛，那哪里是请帖，分明就是一把把宰向自己的寒光闪闪的屠刀，红红的鲜艳得十分刺眼，恰像他心头受伤滴落的鲜血！

“就是你们单位事情多，三天两头请客，烦不烦啊！”老婆一听又要送礼，气不打一处来，噼噼啪啪数落起来。向守礼显得既无奈又无辜，单位大了，人情世故确实很多。向守礼现在尽量不从正大门进校，即使迫不得已，他也很少往公示栏上看。领导为了关爱职工、和谐校园、与时俱进、公开透明，专门在校门口设置了一排排橱窗，除了满面红光的领导照片和五彩缤纷的宣传标语，教职工家里红白喜事也写的十分清楚。有一次，向守礼不小心偷看了一眼，“李某某岳母去世，有前去吊唁的……”他赶紧收回目光，心里怦怦跳起老高，四下里悄悄一望，竟然没有谁看见自己。向守礼觉得自己像个贼一样，躲躲藏藏在学生嬉笑而过的行列里。他一下子想起小玲说过的话，“你们教师，真是俗的很，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分钱用！”就为这句话，差点一个月没有理她。“龟孙子才想这样，钞票就是硬道理！”向守礼在心里开始愤愤不平，教师是穷，一不贪污受贿，二不卖官鬻爵，三不圈地卖房，何来潇洒大方的资本？

上一周，看到许多人站在那里，好奇心驱使他双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张某某大舅母子因病医治无效，有吊唁的……”张某某是学校的副校长，平时工作和生活上都挺关心他的，去不去呢？旁边有人在问，那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像是有些轻视，抑或就是不信。向守礼似乎被激怒了，跑到朋友那里借了一百，大义凛然、慷慨悲壮地去交了“罚款”。回家给老婆一说，一家子气的差点集体绝食一顿。

向守礼想起自己曾看到报纸上一则消息，国庆节前夕，北京一位陈姓老人在路上偶逢好友，多年未见，一番寒暄问候，几多唏嘘感慨，两人好不亲热。临走，老友兴奋地说，我已找你好久，女儿二十六岁，终于名花有主，找到归宿，定于国庆结婚。说着从怀里掏出请帖，陈姓老人一手去接，一手突然捂头，脸色发青，大汗淋漓，晃晃悠悠就要向后倒去，老友急将其送往医院救治。原来老人最近接到八九张请柬，内心愁苦，焦虑忧思，现在看到递过来的大红请帖，想起区区一两千元的退休工资，一时激动万分、悲从中来，苦不堪言，血压陡升，老病复发！

“向老师，今天中午去坐席不？给我留个座位。”办公室小苟问道。向守礼这才记起，今天中午同事老王岳父七旬晋一，自己昨天就把礼钱申请下来了。老婆还专门给儿子的班主任打了电话，帮他请了假，以前一般的同事都送五十，现在通货膨胀厉害，钞票大幅缩水，五十元钱真有些出不了手。不过，既然现在礼金都翻了倍，那叫上儿子老婆打打牙祭当然也无可厚非。向守礼赶忙给老婆打了电话，叫她带上儿子提前到“味驰天下”餐厅门口等着。

向守礼想，“味驰天下”，亏他想的出来，没有去吃，光听这名字，就充满强烈的诱惑，简直非尖脑壳不能取的出来。

餐厅里座无虚席，“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舞台上一位身材火辣、长相娇美的女子卖力地扭动屁股，嗲味十足地高声唱着；服务员在过道上，在桌子前，蝴蝶一般的穿梭，时不时传来大声的吆喝；儿子夹起第五块鸡肉往嘴里送，口角满是亮晶晶的麻辣油水，额头已渗出粒粒汗珠，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妻子把盘子里剩下的糖果、瓜子全部倒进儿子的口袋里，又舀起一瓢酥肉，刚要往儿子的碗里倒，儿子一边摇着头，一边用手揉着肚子，看来，他小小的胃有点经不起这狂风骤雨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般的猛烈袭击，幸福来的太快、太急，人或许会产生眩晕的阵痛。

妻子脱掉外衣，奋袖出臂，差点就要赤膊上阵了。向守礼觉得这多像梁山好汉啊，什么忧愁烦恼，什么名利权势，先统统抛在脑后，只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猜拳行令，山呼海笑。妻子脸上早已是热气腾腾、汗水纵横。他爱怜的看了妻子一眼，妻子也露出少有的娇羞，颊上升腾起朵朵灿烂的红霞。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用。生为堂堂七尺男儿，“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这是何等的悲哀啊！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急忙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下妻子夹给他的味同嚼蜡的肉菜。

中国乃礼仪之邦，迎来送往，礼尚往来，自是五千年优秀传统，时至今日，大有继往开来，承前启后，发扬光大，永垂不朽之势！向守礼裹挟在送礼的滚滚洪流之中，使他艰于视听、呼吸困难，以致神情麻木、胆战心惊了。

向守礼走出餐厅，天色阴沉沉的，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人们沿着街角伸出的雨檐，低头迈着匆匆的脚步。偶尔一阵风来，钻进袖口脖颈，才感到刺骨的寒意。向守礼不由打了几个寒噤，裹紧衣服，冒着纷纷扬扬的烟雨，急急忙忙地向学校赶去。

向守礼回到办公室，感觉头有些胀痛，于是拿过几本书来垫着，趴在桌子上，一会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告示栏上赫然写着：向守礼老师生病住院，有前去看望的……

（全文完）

后记：我一直想写一篇表现现代社会里底层人物承受巨大压力而苦不堪言的文章，工作，生活，情感，许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脸上挤出矫情的笑意，口里说着违心的媚语。没有远大的理想，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没有寄托，没有信仰，懵懵懂懂，苟且偷生！向守礼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试图揭示人物内心，剖析人物情感，从而表现主题。但回过头去看，文词稚嫩，思想浅薄，手法单调。我终于明白，自己肚子里的“货”还是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关键时刻总是辞不达义，难以为继。这几周来，读者诸君的鼓励期待就是我创作的最大动力，他们的一句表扬，一声赞叹，一个建议，一些意见，总会令我燃起写作下去的熊熊烈焰，在寂寞单调的前行之路上给予我莫大的鼓舞！感谢你们支持！

水平有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