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随想

一

没有什么植物能够抗拒秋天的力量。尽管他们都知道，秋天会在什么时间来临，会在什么时间离去；可是当秋天以席卷万物的姿态袭来的时候，所有的植物都开始索瑟自己的身躯。

秋天来了，最先感受到的一定是枝头的叶子，当草还是一片葱葱郁郁的时候，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叶子就已经开始从空中飘落了，我相信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一定努力抗争过，可是抗争以后，它们都发现，自己微薄的力量，在这大自然的轮回中是多么的软弱，自己看似庞大的身躯，在秋风的席卷下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秋声过耳，总有忧伤的风在身边吹过，就连亘古不变的阳光，都沾染了一些儿女情长——十点了，才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雾的缝隙透射出来，这时候的阳光，没有了夏日的暴烈，没有了春日的温馨，有的只是几许离别的滋味，几许缠绵的情结。行走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的影子总是被拖得老长，在秋日不太强烈的光线的照射下，影子的边缘和影子外面的世界的界限并不清晰，仿佛就要消失在这充满忧伤的季节里面一样。我抬起头，天空似乎变得遥远了许多，不再是儿时那个触手可及的存在，阳光中滚动的灰尘变得异常清晰，而且不断地蔓延开来，仿佛就要湮没阳关下面我踽踽独行的身躯一般。

二

秋天，一直是一个忧伤与喜悦对抗的存在，两者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在丰收的喜悦结束后，看到被劫掠一空的土地，我的心里总会浮现些许的疼痛，那些参差不齐的玉米茬，就那样倔强地立着，守候着自己钟爱一生的土地，可是这种倔强又能持续多久呢？面对着这些曾经活过的倔强的生命，我不知道是该感谢他们无私的奉献，还是该怜悯他们在季节面前的软弱；我只知道他们倔强生长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因为他们所残留在大地上的痕迹，要不了多长时间，都会被农人借助各种方法，毫不留情地铲除，美其名曰：“为了来年的耕种！”

在诗人的笔下，秋天一直是眼泪的另一种存在，我一直为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所痴迷。在我的脑海里面，总是浮现这样一幅画面：落日西下，一抹斜阳无力地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光明，乌鸦呼朋引伴地回家了，强劲的风再一次吹起，从遥远的天边，走来了一人一马，人是诗人，马是老马，人跟马一样瘦骨嶙峋、风尘仆仆，风吹起诗人单薄的衣衫，诗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那一刹那，我看到了诗人眼角的泪，我甚至感受到了诗人心中的疼，是啊，这么晚了，远方依旧还是远方，在这陌生的地方，他又该到哪儿去度过这漫漫长夜呢？每次读这首小令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在女子的心中，秋天的忧伤被发挥到了极致，于是，就有了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一个柔弱的女子昔日美貌的容颜早已被时间所销蚀，在那个国破家亡的时刻，一个人独坐窗前，面对着残破的河山与即将逝去的生命所发出的慨叹，让人怎能不心疼？于是，这原本平常的秋天，便有了一丝绝望，是啊，秋天之后，即将到来是漫漫寒冬，风霜将至，这个坚强女人的瘦弱肩膀，又怎么能扛得起这季节的厚重。

三

在秋天，所有的生灵都有了一种共性，那就是倔强。在秋之力的镇压下，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都用自己的力量来对抗着这无所不在的自然之力。以前我一直认为，草们在这个世界中是最为弱小的存在，因为幼年的时候，我就曾经对那些柔弱的生命展开过一轮又一轮的屠杀，我用一根指头就可以轻易杀死的生命，又有什么力量可言呢？可是当我真正走进秋天，才发现在这个自然界中，与秋天抗争最久的，就是平常被我所看不起的那些草们。当万物都已飘零，冬携带着更大的破坏之力来到世间的时候，在岩石的夹缝中，在不被我们注意的所在，总有那么一些绿色会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撞击着我们的眼睛。年岁渐长，我逐渐明白，这些草们就像大千世界的万千草民一般，虽然弱小，虽然不堪一击，却依旧能在各种灾难的夹缝中，寻觅到自己的生存空间，以一种柔弱的姿态，顽强地存在着，也繁衍着。

秋天带给我们人类的，更多的是视觉的冲击——一种不可预料的震撼，是幻境，更是天籁。在秋天，选择一个晴朗的日子，走出户外，走进茫茫大山，我们我看到的不是万物飘零的景象，我们看到的将是火一般的场景，那些火红的枫叶，用自己积蓄了一年的生命之力，对抗着漫山遍野的秋之凄寒，绽放着自己全部的美丽，它们用自己的生命点燃了这个季节，也点燃了我们心中熊熊的生命之火，在枫叶的强势之下，连冬天都会晚来好几天。

一直以来，我以为秋天是杀戮的象征，落叶飘零，草木枯黄，所有生命都会在这个季节停顿。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曾经的自以为是是多么地浅薄，落叶飘零，燃烧完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当它们接近泥土的时候，就把自己融入了大地中，用自己的牺牲换来来年的枝繁叶茂，那些草们，虽然我们看得见的身躯在秋天逐渐枯黄，可是我们看不见的，它们的跟，依旧在泥土中积蓄着能量，等待着机会，再一次地破土而出。

四

在这个忙碌的世界上讨生活，总会不自觉地忽略很多东西，直到脸上的胡须如茅草般蔓延的时候，我才发现，很多生命都已随风而逝，昔日抚摸我面颊的老妪，早已化作一抔黄土，曾经如山一般伟岸的男人们，头发都已开始花白，曾经面色光润笑颜如花的女子，早已嫁作他人妇，眼角都已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我才明白，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我送能把握的时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多，要不了多久，我也会走进生命的秋天，而后渐渐老去，化作大地的一部分，最终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自己的痕迹。于是，我的心里凭空增添了许多惆怅。

上周回老家，再一次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容，呼吸到老家那依旧清新的空气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离开老家太久，于是就四处走走，想给自己多一些回忆。在路上，遇到一位散步的老人，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在我的记忆当中，当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老了，现在他的行动都有些不便了。看到他的时候，我很好奇，像他这种已经走入生命冬季的人，难道还有这种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就与他攀谈起来，老人告诉我，现在他的每天都活得很开心，因为与差不多大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而他依旧活着，这本身就是生命的恩赐，虽然他的身体早已衰老，可是看到自己的满堂儿孙，所有的痛苦也就不存在了。

记得李小洛曾经在一首诗中这样写过：“我不相信地狱，也不相信天堂/我只相信，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有你的日子，就是回忆，就是幸福。”与老人分手以后，我才发现现在的自己真的活得好累，在这个红尘俗世的纷纷扰扰中，我已经开始迷失自己，照这样下去，我的生命之秋就会来临。一直纠结在自己的痛苦当中，却忽略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因为我的痛苦，带给了他们更多的痛苦。佛家有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文人墨客眼中的万里悲秋，在农人的眼里，何尝不是收获的喜悦呢？我看到了秋天的肃杀，为什么没有看到那因为收获而变得更加香甜的袅袅炊烟呢？我能看到生活带给我的种种痛苦，为什么没有看到妻的默默支持与女儿的渐渐长大？

原来我所有痛苦的根源，不是生活，不是工作，而是自己有了一颗肃杀的秋天的心。

五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把自己从繁忙的工作中解放出来，走到我一直喜欢停留的泡桐树下，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抬头望去，又一片叶子离开了指头，看它打着旋缓缓落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生命走到尽头的它，心中绝对没有丝毫的遗憾，因为这一生，它已经做好的所有它能做的，就算坠落，就算腐朽，也改变不了它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的事实。

那一刹那，我忽的明白：天地无情，四季轮回，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做出太大的改变，而我们也不可能去改变这个世界。既然这一切容不得我们选择，我们又何必要自己活在自己所编制的牢笼之中，不去享受这个世界给予的快乐呢？原来，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否秋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好好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