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苜蓿
尘封的记忆常因草木的枯荣而被唤醒。这种感悟来自于田头嫩绿的紫花苜蓿。
在我的眼前,常常会出现一座古色古香的楼阁,那便是毘陵的红梅阁了。我之所以能记住它,原由大抵为:苏东坡先生曾在此盘桓,并终老于斯土;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在此楼不远处的毘陵驿遁入空门的;它还曾经成为我江南之行的路标。那一年,我就是先到毘陵,找到了红梅阁,然后才买舟南下,沿着城郊的一条小河直达水乡古镇的。
暮春时节,川晴野媚,天蓝水碧,小河两岸的大片油菜花开的正盛,喷薄着太阳的光泽,一抹抹金黄亮得晃眼。河面上水气蒸腾,晨风吹过,便向田野漫去,化作一团乳白色的云雾,浓得化不开。水畔葱郁的杨柳变得虚幻了,石拱桥残月一般的倒映在水中。站立在船头,举目远眺,心中敞亮若晨曦乍泄,充满期待。
小镇古朴而幽静,淡淡的晨雾中,人家尽枕河,炊烟直入云,青砖黛瓦,驳岸拱桥,店幌市招,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如同一幅水墨丹青。远远地就看到一方摇动的黄手帕,还有她那模糊的笑脸。那便是接站的她了,一刻不停地在桥上走来走去,连连挥手。下了船,只一眼,她便娇羞地低下了头,两只浅浅的酒窝盛满了流霞,白里透红的面颊,乌黑油亮的云鬓,袅袅娜娜的腰肢,展扬如照水的杏花。我默默地跟着她,穿过大街,绕过小巷,进了一座临河的老屋。稍作盘桓,她又带我穿堂而过,来到她家的后门。门旁有一小片空地,铺着青砖,纤尘不染。几盆茉莉、麦冬、兰花、书带草簇拥着一张石凳,暗香浮动,沁入心脾。一条青石蹬道,下伸到河底,石驳岸上长满了翠绿的苔藓,水中摇曳着长穗的红蓼花,还有两个被游鱼撞碎的身影。我与她就这样并肩坐着,尽情沐浴着春日的霞光,心中一片澄明。
她让我陪她去郊外。远远便看见一片金色的油菜花。走近了,是一片嫩绿的紫花苜蓿,正开花,星星点点,流光溢彩,粉蝶蜜蜂上下飞舞,盈盈嗡嗡,田野愈显得寂静。她告诉我,苜蓿又叫秧草子或草头,既能入药也可以当蔬菜,不妨采一些做午餐的冷盘。于是,我们便采撷起来。我从未吃过秧草子做的菜肴,摘了几片放入口中,尝了尝,微涩而清香,透出一股淡淡的药味。刹那间,尘封的记忆忽然苏醒了,一幕幕往事联翩而至,如在目前。
那是一个大饥馑的年代,米珠薪桂,哀鸿遍地。镇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整天饥肠辘辘,能吃的食物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粮店供应的苜蓿草粉,也就是南方人所说的草头,只不过已成了面粉,变为代食品。听大人说,苜蓿本是肥田的草,也可作牛马饲料,人是不吃的,即便是传说中的清乾隆五十一年大饥荒,它也没有进入人们的食谱。不幸的是,这种瓜菜代的苦日子居然让我赶上了,万幸的是正是靠了这紫花苜蓿我才逃过一劫,没有成为饿殍。我厌恶苜蓿草面那种刺鼻呛喉的药味,至今想起来仍感到恶心,可又从内心感激大地的馈赠,以为如果没有苜蓿的恩惠,我很难活下来。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时光流逝了十多年后,我又在江南的一片田野上再次与苜蓿不期而遇,而且领略了两情相悦的绮丽时光。这无疑又是大地另外一种馈赠,难道不应该心存感激吗?人是孤独的,生活只是时间碎片,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离合纯属偶然,除了那种让人难以琢磨且无法把握叫作“缘分”的东西,可以在冥冥之中左右一切,其它任何东西都是靠不住的。我和她在动乱年代的漂泊中走到了一起,短暂分别后,又在她的故乡重逢。原来以为这就是人生的真实场景,殊不知在见过她的父母后,我才知道这很可能是我与她最后一次相聚。因为,她的父母不愿意自己唯一的爱女离乡背井,远居海隅。对于这一切,我与她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不忍挑明罢了,似乎与她充分体验人生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那天的午餐,让我刻骨铭心。一盘糖醋黄酒冷拌的草头,除了让我领略到了江南野菜的独特风味,还有离别的苦涩和惆怅。饶是如此,我的心里仍然很平静。我知道,我深深地眷恋着她,也钟爱能诗意栖居的江南,但这毕竟是一种过眼云烟,它迟早会散去,不必怨天尤人,只要曾经拥有就足够了,天长地久只存在于童话中。我感激大地的馈赠,是它用一种普通的野草让我品尝了别样生活的况味,也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尽管两次与紫花苜蓿相遇带给我的都是苦涩的回忆,但我仍然想向大地献上一颗感恩的心。因为我知道,只有懂得感恩的人才会活得更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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