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哥儿是个段子手

2017-03-07 14:15 | 作者:美丽诗经 | 散文吧首发

当代文学家木心先生写过一首叫做《我》的诗,全诗只有一句:“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纷飞的人哪。”意思是说,别看我整天板着脸,像黑暗里的投枪和匕首,但这是一种错觉,其实我是一个幽默的段子手啊。

毫无疑问,鲁迅是一个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他在那个纷乱的时代里勇敢地呐喊,用手中的笔针砭时弊,写下过许多脍炙人口的伟大作品,不啻为一个真的猛士。留在人们印象中的鲁迅,永远是标志性的短发,浓密的眉毛和胡子,表情严肃刻板,甚至有些愤愤然,似乎与他绝大多数作品风格保持了高度一致。

但其实鲁迅在骨子里是一个幽默的人,如同我们今天看到的电影里的葛优,看似极其高冷,猛不丁一张口,就让人忍俊不禁,回味无穷。

段子手也有段位高下之分,那些极尽滑稽之能事,哗众取宠的段子手如今在网络上比比皆是,但往往很快就消失得不着痕迹,尤其在今日这样一个集体刷屏的快餐时代。像老树画画一样执着于写段子,而且把段子出写名堂的人并不多见。只有那些穿越时空的段子才是好段子,尤其是那些能把段子写成诗的人。

鲁迅的诗虽然不多,大概有六十余首的样子,但其中打油诗亦写得相当精彩,而且在所有的诗作中大概占了五分之一,比例之高也算前无古人了。如果鲁迅要是生在当代,估计不用做文豪和公知,只靠写打油诗就能成为超级大V。

姑且翻出几首,大家鉴赏之。

有一种打油诗是仿古,就如时下诸如“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之类。但借古诗之壳装当下之事,而且妙趣横生不落俗套,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试看迅哥儿的功夫:

《替豆萁伸冤》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

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此诗发表于1925年6月7日《京报副刊》,其时北京学生运动风起云涌,为了讽刺女师大校长杨荫榆妄图摆筵席请客吃酒,拉拢进步学生而作。实际上替豆萁伸冤是假,替学生伸冤是真。

还有一首更有趣的,《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

此诗见于鲁迅杂文集《伪自由书·崇实》,1933年1月日军占领山海关,政府紧锣密鼓实施古物南迁,却不准北平大学生逃难,面对当局重物而不重人,鲁迅拔剑而起,剥崔颢《黄鹤楼》诗以吊之,嬉笑间依稀可见刀刀见血的杂文风格。

也有打趣友人和嘲讽当时的文人的。

《赠蓬子》

蓦地飞仙降碧空,云车双辆挈灵童。

可怜蓬子非天子,逃去逃来吸北风。

某日,当时的名流《文学月报》主编姚蓬子向鲁迅求字,鲁迅随手写了这样一个与其有关的小段,幽默地描绘了穆木天妻子携儿子乘人力车到姚蓬子家找寻丈夫的情景。

《教授杂咏》

其一

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

何妨毒肥头,抵当辩证法。

其二

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

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

其三

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

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

其四

名人选小说,入线云有限。

虽有望远镜,无奈近视眼。

其一讽钱玄同,其二讽赵景深,其三讽章衣萍,其四讽谢六逸。鲁迅向来耿直敢言,对于看不惯的偏执迂腐文人毫不客气。只可惜那时并没有微博和朋友圈,否则也许会撕成一片,轻松登上许多媒体的头条。

赠给友人的打油诗中,以写时事的居多。

《赠邬其山》

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

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

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

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

邬其山,鲁迅好友内山完造的中文名字,内山书店老板,鲁迅在躲避当局的追捕中多次蒙其庇护,两人的交往极为密切。1931年,鲁迅与内山先生聊天,就内山对时局的感慨写了这首诗赠给他。虽则恣意诙谐,但短短一首五言,宛如当时一部活生生的《官场现形记》。如今,“一阔脸就变”也早已成为吐槽土豪的一句俗语。

《无题》

大江日向东流,聚义群雄又远游。

六代绮罗成旧,石头城上月如钩。

鲁迅1931年6月写给日本友人宫崎龙介的,大意是说:大江东去啊日夜不停地流,强盗争斗后又出国远游,六代的繁华早已成为旧梦,南京城上只剩残月如钩。蕴意深刻却又通俗直白,读来不禁令人莞尔。

《二十二年元旦》

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春灭下民。

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

这首诗是鲁迅写给自己的密友著名作家台静农的。一·二八上海战争之时,平民遭受屠戮,而上海租界内的人们却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鲁迅有感而发写下此诗,凄凉中掺杂着滑稽,笔力极为老辣。

情从来都是诗歌不可或缺的重要题材,鲁迅的诗中当然也少不了关于爱情的打油诗,《我的失恋》,是其打油诗的代表作。

《我的失恋》

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想去寻她人拥挤,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葫芦。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想去寻她河水深,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此诗发表于1924年12月8日《语丝》,后收入散文诗集《野草》,鲁迅因看不惯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而作,诗中立场鲜明,“由她去罢”与小说《伤逝》中对失恋的态度一以贯之——不能“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

如今鲁迅的许多文章还在教材里,作为宣传社会主义政治思想的重要武器,人们对于鲁迅的解读更多的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革命的斗士”、“伟大的文学家”,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鲁迅作为优秀诗人的事实。

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鲁迅的诗独树一帜,思想性与艺术性兼具,多为一些所谓的著名诗人所不及,比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等著名诗句。

最重要的是,身处那个由落后文明向先进文明过度的转折点上,沉重的作家比比皆是,但鲁迅并没有一味沉重,而是在沉重中呈现了许多诙谐幽默的笔触,形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风格。

作为一个作家和诗人,鲁迅的过人之处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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