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座山

2017-02-20 15:40 | 作者:土族阿吾——东永学 | 散文吧首发

离开我们十八年了,失去父的那份伤痛已经退隐到心灵一角,没有特殊的刺激一般不会冒出来拽拉我的神经,打扰我的生活

想到写这篇文章,是女儿在父亲节到来之际,发来了一份节日祝福;看着长大的女儿学会了回报,五十岁的我似乎多少能理解一座大山般的“父亲”这个词的一定的高度和宽度了。

——题记

粗糙的爱

说到阿爸,我第一个想到了他的那份粗糙的爱。写父爱怎么会用“粗糙”这样一个词?可能很多人不理解,但我有自己的理由。

阿爸是爱阿妈和我们兄妹们的,但他的方式在我的影响里就是不爱我们,因为很多时候他的拳头会落在阿妈的身上,有棍棒会落在我们的屁股上。十五年时间的沉淀之后,此时我理解了阿爸,在他的有生之年,他没有时间和耐心做到对家庭、对妻子儿女的细致入微,他的粗糙是当时的生活环境所迫。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西部农村还处在贫穷状态,多少农民都在为一家人的吃饱肚子焦头烂额。我们有六兄妹,都是嗷嗷待哺的年龄,我记得那时候过了半年家里就断炊,阿爸阿妈在生产队里没日没地辛苦,有小半年时间还是粗茶淡饭都不能解决。如此情境下,一个父亲他怎能表达他的细腻的父爱?心急火燎的日子里,解决家庭问题也就浮皮潦草。

日子是粗粝的,人心能细腻吗?这是我今天的反问,想当年我没有这种理解,每当阿爸的拳头或棍棒落在我们身上时,我有一种莫名的恨,我想:你如此讨厌我们,又何必娶阿妈成家,又何必生养我们?

有如此念头,就是阿爸小时候仿佛一个孤儿。他五岁的时候爷爷得肺病去世,奶奶匆匆改嫁,阿爸和十二岁的姑姑无法生活,只能投奔他的舅舅家,到二十六岁一直寄人篱下。

阿爸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就是这种坎坷、粗糙的经历,经历了一种能扭曲心灵的生活,所以他有了自己的家和妻子儿女,他可以说没有学会细心面对;养家糊口的沉重担子更可能让他心浮气躁。就像十几年前的我,在县城租住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子,有时候媳妇和女儿的大声说话都会让我心烦,我会无端呵斥,甚至也动过拳头。

父亲节到了,我接到了女儿的一声祝福。阿爸在世时没有这样一个节日,那时候有这样一个节日我也不会专门给阿爸过节,我更不可能给阿爸一声祝福和问候,我和阿爸之间还没有养成这种时兴的祝福方式。

为了家,为了六个儿女,我记得阿爸一年大部分时间出门在外,很多传统节日到了,也是阿妈想方设法给我们过节。那时候,年少无知的我们只想着端午节有两个煮鸡蛋,中秋节有分到手的几个用粮食换的苹果,晚上有一顿肉熬饭。我们不知道阿妈为了一个节日每一次都是备受煎熬,那时候稍微奢侈一点过一次节日就是提前预支一家人几天的口粮;我们更不知道阿妈还为外面打工的阿爸担惊受怕着,节日来临时思念着出门在外吃不上一顿热饭的阿爸。

明指的恨

写出这个小标题,我知道阿爸从来没有无根由的恨,他的恨指向明确。他对这些人事的怨恨是对弱小的自己和家庭的一种自我保护。

阿爸最恨欺软怕硬和狗仗人势的人,在我们刚能握起拳头的时候,阿爸就告诉我们:不能欺负比你弱小的人,但也不能害怕比你强大的人,特别不能害怕和放过恶人。遇到恶人,他有刀枪也无所谓,你有双手,有牙齿,正气一定能压住邪气。

阿爸是这样教育我们,自己也是这样做的。生产队时代,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也能为所欲为,当时我们队的生产队长有七个兄弟,仗着老四当队长,他们在村里欺男霸女,很多人能忍则忍,还有人委曲求全巴结他们。一次,队长的三个儿子合伙打我一个人,三兄弟狠狠打了我一顿之后得意洋洋而去,我摸到了一块边沿很顺利的石片,我抓起来就甩了过去,正好砍在了老大的脚踝处。回到家我正在洗满脸的鼻血,阿爸看到了,问我怎么了,我说了事情的缘由,阿爸说:打不过算你没本事,以后长点记性。

话还没有说完,队长带着几个弟兄找上门来了,进门就是满嘴秽言污语,说我们家没有家教,说我打伤了他的儿子,要讨个说法。阿爸什么话都没有说,拿起顶门棍,三下五除二打翻了队长几兄弟,之后对他说:你的三个儿子打我一个儿子,我还没问个缘由,你们找上门来,你们这不是欺软怕硬吗?

之后队长家的人拿来被毡和吃喝的东西,让受伤的几个人躺在我家大门口,叫来了大队书记、民兵连长等一干人,说要讨个公道。

事情最后因为阿爸的据理力争,还有不怕死的强硬态度,狐假虎威的闹剧没有上演成功,队长一家人从我家门前灰溜溜撤走了,以后队长的几个儿子也不敢随便欺负我和弟弟了。

有阿爸的身传言教,更有阿爸不信邪不怕强恶的榜样,我们四兄弟也就养成了嫉恶如仇的性格。

阿爸第二个恨的就是赌博,这跟他的童年的经历有关。

阿爸五岁的时候,爷爷病亡,二爷爷年轻,受坏人教唆学会了玩赌,不长时间把自己的一份家业输光了,之后连阿爸的家产也顶了赌债,之后连夜跑到甘肃那边的深山老林里讨生活去了。

二十六岁,阿爸从舅舅家回到老家,他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重新修庄廓盖房子。因为一切从头再来,阿爸经受了更多的苦难,所以他一说到赌博就会咬牙切齿。喝醉一次酒,他就会给我们讲一次赌博的危害。最后,阿爸一定会说:作为一个男人,可以喝酒,可以抽烟,但千万不能赌博。

阿爸的影响下,我们兄弟几个从来不走进赌窝,远离着赌桌。

有韵的歌

阿爸是一名草根歌手,我们土族人把这些草根歌手叫做“道切”,大意是能唱很多民族歌谣的能手或把式,当地的汉族人喜欢称他们为“曲儿匠”。

阿爸喜欢土族婚礼歌,擅长本民族的婚丧嫁娶的礼仪主持,从我记事起,阿爸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曲儿匠;逢年过节也是一个大忙人,今天主持东家姑娘的出嫁仪式,明天他主持乔家儿子的婚礼。

按说一生困顿,一辈子没有几天舒心的日子,这样的人仿佛应该离高雅的文艺距离很远,曾经我也不理解阿爸一生为什么如此痴爱民歌。今天想想,阿爸的喜欢民歌,是寻找到了一种独具特色的发泄和倾诉的窗口,就像我心烦意乱的时候靠着看书写文章调解心绪。

说到儿时的生活,还是一个字——穷,但每年的端午节、节,一年两次阿妈一定要熬制家酿的青稞酒,就是借粮食也罢。阿爸一生喜欢酒,微醉的时候就会深情吟唱一曲曲赞歌。

客人光临西藏地方,

羊肉糌粑来献上,

让客人尽情地品尝;

客人光临汉族地方,

美酒香茶来敬上,

让客人尽情地品尝;

客人光临土族人家,

深情把赞歌高唱,

让客人尽情地欣赏。

这是土族人待客当中必须有的礼数,吃喝不能少,我们土族人更喜欢说:无酒不成席。端着酒杯吟唱一曲赞歌才是最高贵的礼节,是对客人最大的尊重。如此,只要家里来了客人,阿爸就会拿出家酿的青稞酒,敬三杯酒的时候,就会唱起赞歌。

很多时候,有人也会背着酒瓶、焜锅馍来到我家,他们是慕名而来,专门找阿爸切磋演唱技艺来的,我记得最远的有甘肃天祝的土族同胞,寒腊月他们骑马远道而来。

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能不好好招待。

狗浇尿油饼烙上了,酩馏酒热上了,吃喝中对歌开始。从长长的问答歌《羊》开始,主客间一边对唱,一边交流。

《羊》这首问答歌长达1700多行,分五个部分讲述羊诞生的天时地理背景以及有关宇宙形成的神话,羊艰难曲折的诞生过程,羊不堪忍受人类的残忍宰杀后逃生,人们按羊的足迹寻找,羊终归未能逃脱人类的无情宰杀,还有羊被宰杀后其骨骼象征庙堂的某个部件,并得到圆满,使羊的生命灵魂得到升华。

全部歌词很长,对羊的描述出神入化,更是对游牧生活和民族信仰的史诗般的礼赞。

土族歌谣还有很多,我家的土炕上酒香弥漫,歌声悠扬。从小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如今大哥、两个妹妹都喜欢唱歌,我从最初的喜欢民间文化进而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这是阿爸留给我们的一份珍贵的精神食粮。

阿妈经常给我们说:好穿的自己穿,好吃的给客人吃。这是我们民族的一种传统美德,阿爸阿妈他们用自己的言行教育着我们。那时候家里客人多,特别是春节期间,经常有客人怀揣一瓶酒推门进来,他们有的是来切磋的,有的是来拜师的。这时候,阿爸的脸是灿烂的,也是最惬意的性情中人。

虔诚的心

阿爸一直信仰佛教,敬拜普渡众生的神佛,敬慕那些祀神拜佛的喇嘛,这是一种植根于民族血液里的东西。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早上,阿爸一定会在院子中间的煨桑炉上煨桑,然后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叩头祈祷。

那时候经常挂在阿爸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是大山的儿女,牛羊是我们的衣食根源,现在没有一块酥油给神佛点灯,这是我们的罪过。

曾经我对宗教的一些东西有过怀疑,我不理解阿爸阿妈一生信佛,但神佛没有保佑他们解脱困苦,感觉神佛也有凡俗之人一样的嫌贫爱富之心。

阿爸说,今生有苦难不是神佛不眷顾,是自己的虔诚心不够,或者有前世的债愿牵绊着你。如此,老家对面的馒头寺里有佛事活动,阿爸一定会去参加;寺院化布施他也会倾其所能供奉。

阿爸除了信佛,他第二个敬慕的就是文化人,他说有文化的人有了另一双眼睛,值得尊敬。

那时候家里穷,我们六兄妹全都没能上学,但阿爸想方设法筹集学费,让我和三弟完成了学业,我中专毕业,三弟本科毕业。三弟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村里的书记专门恭喜来了,说一个放羊娃让两个儿子跳出农门,这是了不得的事情,全村的人都应该向阿爸学习。

那个晚上,阿爸醉了,他又唱起了赞歌,他在感恩神佛对他的儿女的眷顾,也感激命运对他的恩赐。这时候,他的满心里都是感恩。

最深的痛

阿爸走了,三年后阿妈也走了。今天,父亲节的祝福满天飞的时候,我只能再一次翻出写的一首诗《写给天堂的歌》,默诵一遍,权作我的一次祭奠。

一九九八年七月的一个傍晚

疼痛,跟着夕阳

牵引着父亲走上西行之路

穿袈裟的喇嘛说那里是圣地

父亲去了神佛守护的领土

入仓的青稞 窖藏的洋芋

期盼着一个口袋一双大手的慰劳

我站在无奈的山口张望

时隔三年后的一个早上

炊烟,随着阳光

剪刀一样割断了对话的空间

母亲说 她要出门远行

父亲在一棵菩提树下等了三年

拴着的牛 圏里的猪

呼唤着一捆青草一盆温热的犒劳

我在月亮的清辉里沉默

疼,开启了童年的回忆

痛,撕开了少年的无知

母亲,没给我讲清体温的含义

根,黑暗里哭泣得压抑

我,没有了长大的依靠

父亲,没给我说明感恩的仪规

点起一盏酥油灯

夜空里一朵莲花徐徐开启

菩萨的微笑温暖凡俗的心

作者简介:

东永学,土族,青海人,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少数民族作家高研班学员。300多篇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西藏文学》、《青海湖》等各类报刊上;有作品入选20多种文学作品选;出版个人文集《土族》、《五彩互助》。

联址:青海省互助县威远镇安居小区二号楼一单元122号(810599)

电 话:15202523809 邮 箱:275047233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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