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善

明善姓方，是跟我住在同一个村子的本家。明善的辈分很高，虽然年龄比我大姐大不了几岁，但我们却要喊他二爹爹（相当于我的爷爷一辈）。

明善如果还在人世，算起来现在已经五十出头了。

明善在很小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那时候的医学还不够发达，很多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小孩子都会留下残疾。明善也未能逃脱这一噩运，疾病过后，明善的腿瘸了，走路总是要用左手按住左腿膝盖，跛得很厉害。

我们记事的时候，明善大概快三十岁了，已经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篾匠。每年夏天快到的时候，农村人就会买一些或在自己家栽种的竹园里挖一些成熟了的竹子（如桂竹、水竹、毛竹等），将明善请到家里来，打几床竹垫子或竹床、竹椅、竹凳子、竹簸箕等等夏季用品或竹制农具。我喜欢聚精会神地盯着明善，看他用篾刀飞快地破竹子，将竹子先破成两半，再破成很薄很薄的约2、3毫米宽的长条。篾刀嗤嗤地响着，薄薄的篾片很优美地划一个弧然后整齐地落在明善的手下。我看得眼都花了，只觉得明善整个人都与那些美丽的篾片融为了一体......一天或是两天、三天，那些又长又薄的篾片在明善的手下象蝴蝶穿花一样的左绕右绕，就变成了一床床碧绿、清凉的竹垫子、竹床、竹椅或箩筐等等。

其实明善除了腿有些跛这个缺陷之外，长得算是一表人才。明善的五官非常端正，一双浓眉大眼迥迥有神，透出睿智的光芒；而且明善识文断字，经常跟我的哥哥姐姐们及村里的文化人谈古论今，不但我听得如醉如痴，就是我们一个村的人都很敬重他。可是敬重归敬重，农村的人也是很现实的，就因为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残疾，明善快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没有改变明善的命运，却改变了村民对明善的看法。

在某年某月某日村里传出消息，说明善跟本村的大队长老权根的女儿四伢（大名方泽珠）有暧昧关系，四伢已经怀上了明善的小孩！这在当时的农村，可谓是个爆炸性的新闻。而且作为这种在农村人眼里属于作风问题的新闻，当事人是要被村民在背后指脊梁骨唾弃的。但是因为明善一向人缘很好，而且又有残疾，淳朴的农村人也是有同情心的。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女方已经怀孕了；再说四伢是个高中生，长得也很不错，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个很吃香的女孩子了。于是有人就劝名善向四伢的父亲认个错，求得女方父母的原谅；然后再找人去向四伢的父母提亲，将错就错，撮合他们这一段姻缘，也是将丑事变成一桩好事。

可是据说明善为了推卸责任，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为了面子，竟然对大队长权根说是四伢自己找上他的！他并没有错！

大队长权根气得吐血，将明善骂得狗血喷头，声称“宁可将女儿丢到河里淹死，也不会将女儿嫁给明善！”

一段姻缘就此断送了！

四伢后来在父母、亲戚的安排下，怀着大肚子匆匆嫁到了庐江县……

明善呢，不但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也失去了村民的尊敬，而且因为他说出的那一番不通人情、不负责任的话语，被村里人在背后骂得体无完肤……

冬去春来，年年岁岁，明善在孤寂中熬着自己的漫漫岁月。四伢的头生子、明善的亲生小孩，四伢的家人根本不准明善相认和探望。而明善，不知道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对自己当初的虚伪和草率的言行，有没有产生过后悔？

时间慢慢地流逝，村民们对当初发生的新闻也慢慢淡化了，没有人再提起四伢，也没有人再提起明善。明善依然做他的篾匠，跟他的篾刀相依相伴，在篾片飞舞中度着自己的人生。

有一天我跟我的家人聊天的时候，说起村里又有哪些人离去了，家人告诉我，明善已经不在了，明善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我大吃一惊，心里感到十分难过。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碧绿的竹垫子，耳边又响起那嗤嗤的破篾声，那长长的篾片飞舞着，在明善的灵巧的手中左右穿梭，与明善的身体都融为了一体……

唉！如果明善没有得小儿麻痹症，如果明善不是生在那个年代，如果不是生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如果明善当初努力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不去顾及那些虚伪的名声，如果……那么明善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呢？

可惜一切都已过去，可惜一切都不可能再重来，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