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放鞭炮的好日子(上)

2017-01-30 18:51 | 作者:独自行走 | 散文吧首发

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男孩子总是喜欢鞭炮的,当然,这是指我们那个年代,具体点讲,就是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现在的孩子不提也罢,他们和我们仿佛隔了一万年。

腊月门一进,已经有按耐不住的半大孩子放开了鞭炮,大街上时不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鞭炮声一响,意味着过年的序幕正式拉开,人们的心都会鼓胀兴奋起来,天还是那灰蒙蒙的天,地还是那冻得邦邦硬的地,门前的老狗依旧不受人待见,被东一脚西一脚踢得嗷嗷叫,但平淡庸常的生活不再那么难熬和无聊,对过年有了十二分的期盼,这份期盼的指向很简单,对女孩子,那是对新衣服的渴求,对男孩子,那就是对鞭炮的眷恋,至于大人们,恐怕就是聚在一起推杯换盏,胡吃海喝吧。

正所谓希望有多大,失望也就有多大,前奏如此漫长,高潮却很暂,分到手里的鞭炮如此之少,以至于每每大年初一上午,就早早放完,余下的日子里,只能可怜兮兮看着别人放,心情郁闷,郁郁寡欢。印象里最惨的一次是那年妈妈去胶东父亲部队里过年,留下我和奶奶守在老家,奶奶有气管炎的老毛病,每到天天气寒冷的时候就犯,咳嗽得寝食难安,整日披头散发半靠在床上。

那年我大概六七岁,正是对鞭炮无比向往的年龄,小年一过,满大街都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再也按捺不住,便整日缠着奶奶,要鞭炮,要鞭炮,奶奶被缠得不胜其烦,起身从睡觉的褥子底下掏出一小手绢,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里面有一摞压得整整齐齐的纸币,一毛的、两毛的居多,奶奶抖抖索索打开,狠了狠心拿出一张五角的给我,我飞快的跑到代销店买了一挂一百头的小鞭,三十晚上把它全部化整为零,数了好多遍,只有八十三个。

三十晚上拿了四十个,均匀的放在上下左右四个衣服口袋里,出去一圈很快就放完了,又回家拿了十个,仍然意犹未尽,但剩下的再也不敢动了。第二天上午,十个十个的往外拿,饶是如此,一上午的时间也就放没了,没了鞭炮,我的年也就过完了,心里空落落的,有点失魂落魄,再想和奶奶要钱买是不可能了,只能把无限的希望寄托在来年。

那年冬天特别冷,外面的屋檐上始终垂着尺把长的冰棱子,屋里的温度也高不了多少,靠近奶奶睡觉的土炕有一个炉子,烧的是埠村煤矿的劣质块煤,煤的热值很低,烟气却很大,屋里整天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烟味,奶奶喘气本来就困难,在这样的环境里更是上加霜,气管里如拉风箱一般,呼呼隆隆,时不时发出剧烈的咳嗽。屋里一灯如豆,灯光昏暗,家里冷冷清清,哪有半点过年的景象?那年的节过得恓惶而凄凉。

那时候最羡慕的小伙伴是新子,他的鞭仿佛放不完,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放的不是我那种小鞭,新子放的是爆仗,比香烟还要粗,炮身用土黄色的包装纸包裹,两头有红边,一百个一盘,底部用黄泥粘在一起,单卖,一个大概五分钱,点燃后先冒烟,然后一声猛烈的炸响,纸片纷飞,恣意而畅快。而我放的那种小鞭只有火柴棒粗细,点起来扔在空中,啪的一声,清脆而微弱,如果恰巧有北风吹过,声音几乎细微得听不见,打个比方,如果将新子的爆仗比作马克沁机枪的话,我这种小鞭只能称作汉阳造。

但我和新子是没法比的,人家他是大队书记,家里有权有势,在我眼里不啻于高干子弟,有点高不可攀,始料未及的是,新子后来的遭遇却有些高开低走,常令我一声叹息。

新子和我同岁,瘦瘦小小,人很精神,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但调皮的没边,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他曾经把打死的老鼠在石磨上碾,碾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让想磨粮食的村民怒火冲天,一筹莫展,恨不得将他拎起来,狠狠给上几拳;他曾经把一挂鞭炮拴在邻居家的狗尾巴上,点着后看着狗急得上蹿下跳,围着尾巴转圈,他在一边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他曾经把家里过年炸的耦合、果子、年糕等偷偷吃光,剩下一个空壳虚挂在那里,等家里来了客人,准备招待时才发现空空如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厌,狗见狗烦”的腚眼孩子。

但新子和我处得还不错,新子好斗,经常和我比摔跤,我那时每年冬天都要去父亲的部队里住上几个月,那支部队原属四野,曾经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打游击,后来部队扩编才成为正规军,参加了抗美援朝,从朝鲜战场下来后直接驻防到胶东半岛。部队里当官的大都是东北人,他们的孩子都很野,我刚去时他们欺生,经常围殴我,我在和他们的打斗中也得到锻炼,等于是去黄埔军校进修了一番,回来后对付新子这样的土八路便游刃有余。每次摔跤我一拉一拽,一个别腿,一个反腕,轻轻松松就把他撂在一边,至于复杂一些的背口袋,锁喉等技术根本用不上。新子一开始不服气,爬起来咬牙切齿再来,不出两个回合又被摔在一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几天过后,彻底服气,从此对我恭恭敬敬,新子有个好处,一旦服了一个人,会加倍对你好。

有次新子家里逮了条黄鳝,晚上要煮煮吃,下午新子跑来找我,挤眉弄眼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许诺晚上偷点出来让我尝尝,那个时候一年到头不见荤腥,嘴里能淡出个来,平时也只能逮个蚂蚱,家雀烧烧,打打牙祭,真要吃肉还要等到每年的年三十中午,每人两片肥肉,白花花,油汪汪,看着就那么馋人,每次都舍不得吃,留在碗底,等菜都吃完了,才恋恋不舍的放入嘴中,闭上眼,慢慢的咀嚼,让味蕾的每一个部分都能体验到肥肉的浓香。可惜,这样的时刻一年只有一次,听说有黄鳝可吃,我的心立刻兴奋起来。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我踅在大门口,一遍遍往新子家的方向张望,心里激动、热切、着急、不安,那感觉就像潘金莲在等待西门大官人,芳心暗许,栏杆依遍,望穿秋水。农村的是真的黑,除了天上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外,四下里黢黑一片,寂静无人,我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在失望的要回家时,新子终于出现了,他脏兮兮的手里拿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肉,兴奋的递给我,我迫不及待的接过来放入口中,依然是慢慢的咀嚼。那是我第一次吃黄鳝,真香啊,虽比不上猪肉的油腻,但有一种不一样的腥香,可惜肉就只有那么一点,刚咂摸出点滋味就没了,这还是新子虎口夺食,在他四个如狼似虎的兄弟姐妹嘴里抢出来的。

还有一次,有人给他爸送了一盒花生糖豆,为了防他偷吃,吊在屋里的横梁上,离地面两三米高,这个根本难不倒他,他拖过来八仙桌旁边的雕花木椅,上面摞上凳子,凳子上面再摞上杌子,灵活的站上去。椅子凳子杌子摞在一起重心不稳,有点摇晃,但他身材瘦小,猴子般灵巧,一直晃而不倒,他爸精心设置的防线在他对美食的欲望面前瞬间崩溃,花生糖豆唾手可得,那时我隔三差五就可以吃到他分给我的一粒或者两粒糖豆。所谓“糖豆”就是花生米外面裹上一层糖衣,又香又甜,是我从来没吃过的美味,每次吃完都期盼下次,一个礼拜之后,糖豆被我们“挥霍”一空,再也没有下回了,我惆怅郁郁了很长一段时间,盼着那位送礼的再送一盒糖豆给他家,但终于没有下落。据说,有一次他们家里来了小孩,他爸妈想给客人拿点好吃的,劳神费力的把点心匣子挑下来,打开一看全是空的,据说他爸当时就火冒三丈,等客人走了后,把他关在屋里,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

新子远称不上纨绔子弟,最多是个被母亲惯坏的孩子,等他父母双双去世后,新子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因为好吃懒做,因为偷奸耍滑,,因为不思进取,新子很快沦为农村里的破落户,就在别人大干快上,满世界捞钱时,新子却只能守着二亩薄田勉强度日,每天抄着手在墙根晒晒太阳,或者和一群老头老太斗斗地主,提起他,乡民们大都投以鄙夷的目光。

有次回老家路过他家门口,我看到一个宋小宝样的黑瘦老头朝我嘿嘿笑,我有些愕然,以为对方看错了人,等走过了,小姑对我说,你不认识他了吗?他是新子,我一下诧异起来,我实在无法想象,四十出头的新子竟衰老到如此程度,即便是鲁迅笔下的闰土,怕也没有这般变化大吧。

又过了几年,再回老家,有人告诉我,新子没了,具体原因记不清了,我儿时的伙伴就这样匆匆走完他短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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