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秋

2011-09-28 08:26 | 作者:成岳 | 散文吧首发

,对于我来说,一直是颠倒的。

从很年幼时,便像小和尚念经似的,想把上下5000年的诗词歌赋吃进肚子里,那是秉承了先父的愿望。他是婚后十年为人之父的,我是长子,便在他望子成龙的热忱中,天降大任于我。

那是一个暮的秋,将近11月底了,我出生的时候与地方已冷;但我有生或有知以来,一向不觉那是所谓的初冬。我的苦难便是从那时候开端的,我也一向不以为出生都是甜蜜的事情。父亲在我的第七个暮春辞世,但我不知道,我何以是苦秋的。

清晨早早地醒来,我的小阁楼倒还静谧。除了或近或远的工业的噪声,倒也没有什么不够单纯的音韵;想来我的城市,蒸蒸日上于欣欣向荣,偶有喧嚣惊于晨眠,便也觉得是一种进步在唤醒我,并没有邻人的那许多怨艾。谅解我的城市和城市的人,在我没有安逸的时候,也常是我私有的想法。

醒来时静卧床榻的片刻,隔着透过窗帘的光,见天空拖着一排微红的层云,便知是早晨,却不能分出是春是秋来。至少这不该是秋的早晨,昨天挺凉或有些寒意了,但从居室看着天外,无论它是什么季节,人总是温馨的。在我熟稔的诗词中,有一句“春眠不觉晓”;现在想来,暮秋也未曾不这样,甚而冬夏也是。不知道一首多好的诗,才能千古流芳;大凡诗人这样认为即可,但我是不论什么季节都贪睡或怎么也睡不着的。大凡古人有很多东西是好的,才传下来;但人类有许多苦难——譬如我的苦秋,不也沿袭至今吗?我不厌世,但我的苦秋是颠倒的,人们大多苦夏。

我大约最迟两岁识字,最迟三岁烂熟于许多诗句的;很多的事情已不能凭仗记忆了,因我记不太清与先父的有关对话。少年时拜读他的日记,他是每天都写日记的;或许他知道他在英年逝去后,我会这样做,他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些。但青年的我,却极少看那日记;我担心在吸烟的时候,烧毁那些珍贵的遗训。父亲是从不吸烟的,而父亲竟没有在遗训中,留下勿嗜烟酒的叮咛。

但我目睹,与现在的孩子在所有同岁时,不见得就聪明,可能归咎于我的智商。年长的人说起这个话题,常惹出愤怒:我们吃的什么,他们吃的什么;我们和泥巴摔娃屋儿,他们弹钢琴打电子游戏,生下来就像恐龙蛋一样主贵。听来也怪气人的,我等小时候看场电影也像过年,这帮小恐龙蛋要天也能许半边,要不来就买,买不来就拿,拿不来就抢,抢总可以吧。怪就怪在我辈生不逢时,吃的不好,穿的不帅,玩的也不高雅;怪也怪在两千年前既成名又成家的孔老夫子,既没好房子又没好车子,连个传呼机也没有,怎么就发达了呢?他若在天有知,不定作何感慨。他若知我辈用了年少的书包(或壮年的公文包),装了国粹的麻将(或许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麻将,更不懂卡拉什么K),或小恐龙蛋的什么机或琴,有朝一日变成废铜烂铁,不知又怎样之乎者也欤夫矣焉哉了。打碟子说碟子,打碗说碗;我们还是勿麻烦人家,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扯上人不得安生的好。总之我是苦秋的,颠三倒四,常陷入一团瞎想。

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会有一个春的消息告诉我我还活着——在一年之中,我跟我蛇的属相,在四季里一脉相承,冬眠不觉晓。我并不迷信,但自有白昼与黑在,我便只管睡觉;即便昼夜都逝去了,只要有我在,便只管睡觉。而这超人的安逸,终不曾把我照料得白白胖胖,却在又黑又瘦的景状中,概括了热胀冷缩的物理结论。

像我的极耐热一样,我非常的耐冷,即使薄袄单衣也从不瑟缩。只是瘦得近乎凝固,深沉而抑郁,加上面色阴暗,落落寡合而一脸的思想斗争,看上去极像个心怀叵测的人,如电影里的特务,有一定层次的小偷,敌人派来的卧底,总之不是好人。

冬天奄奄一息的时候,终于会来。自泥土涌起春潮,即使刚刚复苏在地壳的最底层,我便接受那温暖的地气了。于是任这潮流在血管里酝酿,直到盛夏——在人们热得透不过气的时候,制造一次比火山爆发还有趣的核聚变。无论是黑夜与白昼,我的睡神便被那岩浆烫死在十八层地狱。又一次的热胀冷缩,而摄取的大能量投入,成就了我的大腹便便,一进餐厅就像个土匪;那些就着辣椒、咸菜仍吃不下馒头的食客,心里常这样骂。

我行我素的耐热,常使我的夏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地跋扈;但我的心是极谦虚的,甚至卑微。小时候扁桃体是个比我调皮的家伙,大约一两个月让我发一两次40几度的高烧;忽冷忽热于天国地府之门,竟没有死。每次的愈后都极健康、聪明,想来只影响了我今天的智商。后来大约在秋季,那惯于破坏和平的“半导体”被医生拆掉了。按照当时的说法,我真的躲过了关节炎、心脏病的侵略;但在另一个秋季,医生又看中了我的阑尾——我依旧高烧难退,甚至风火牙痛。这次我却惊骇了,牛身上长个怪瘤便是牛黄,河蚌吞一粒砂子便是珍珠,阑尾、“半导体”可有可无的话,何必与生俱来呢?我生就那么多废品吗?手术刀不是屠刀,救人亦不同害命,但若哪里有病就切掉哪里,不消几年我就被你们宰完了。我的谬论竟也准奏了,刀下留情后西线无战事,撑到今天依旧的和平共处。看来万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手中有刀欲开杀戒的时候,还望三思。

在我健康的日子,生命依旧与太阳同坐在一辆游览车上,我和我的太阳、我的城市在季节里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我只是苦秋。

报纸、杂志以及广播电视关于苦夏的演讲,早已长出了皱纹和胡子,竟从不顾我。看来苦秋的人很少,又不会表现自己,才无人拯救直至寿终正寝了事。这怪不得任何人,大家都说甜或苦的时候,什么都好办了;而这苦秋的结局,是在别人收获的日子,我却一无所有。当人们收拾了一年的果实,坐在仓廪门外懒懒地晒着太阳,或做别的消遣的时候,我正是一副颓然,像一支等着风来的残烛。然而,仿佛我在我的夏天并不张狂一样,我颓然的冬眠并非绝望的死寂。冬眠尚不能把蛇冻死,不死就是希望,就是一切的种子。

我只是苦秋,只是生于秋。虽然秋是我的寂寞,却不像人们见了就要逃命似的,对于酷暑的难耐。逃离秋的苦难,在我还未寻到出路的时候,我会耐心的等;而在太阳重新越过回归线的时候,我会沾沾自喜地想:这其实只有片刻——。

尽管这依然故我的得意总那么酸涩,却是舒展的,流畅的,颇有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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