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的婚姻(记实小说)

2016-12-29 21:04 | 作者:刘尊吾 | 散文吧首发

迟暮的婚姻(记实小说

过年,儿子小亨就三个多月大了,没有母奶吃的小家伙饭量特别大,每天要喝两斤鲜牛奶另加几块米糕,吃得小肚子圆悠悠的。光把孩子锁在屋里也不是长法,再大些就能满床爬了,上班时心里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的,一下课,孩子他妈赶紧跑回来,该给他找个保姆了。

七十年代没有中介,找保姆要在电线杆上贴告示,或是烦人介绍。我们虽说是外地人,但还祘是幸运,不两三天,一个六十出头的大娘便走进我们的生活

大娘住在“山城”的”一个“城中村”,紧临火车站和农贸市场,是进出“山城”的必经之地,山城的母亲河“妇河”流经身旁。因为地势得天独厚,不少商贾在这儿安家置业。大娘是一个孤寡老人,膝下无嗣,名下却有四五处房产,目前自己住着两间偏房,其余都被村委会霸占着,尽管打着官司,申请落实工商资本家的政策,但大娘身单力薄,案子一直拖在那里,不死不活。介绍人还说,她是戏子出身,嫁过两次,现在似乎有一个相好的老汉……。

三月的山城,寒料峭,大娘从她的住处爬坡过坎蹒跚而来,大约要二十多分钟。尽快腿脚不算利索,但,每天一早,大娘会准时来到,从不会耽误我们上班。

大娘会唱很多歌谣,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直到现在有些还耳熟能详,记忆犹新,如:“小叭狗,戴铃铛,刚啷刚啷到集上。买个桃,桃有毛,买个杏,杏儿酸……。”“辣疙瘩咸菜炒肉皮,你吃点,我吃点,给你丈母娘留着点……。”不可思议的是,她老人家还会对着孩子唱戏,唱京剧、五音戏,唱得儿子手舞足蹈。

虽说是个老人,但大娘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眉目之间隐匿着曾经的秀气,只是到了晚年身子有些发福,皮肤略有松弛。她手腕上的玉镯,头上束发的银簪,都很精致,衣服总是那么干净得体,不象一个落魄的老人。她的身世是一个迷,相处久了,慢慢地老人向我们暢开了心扉。

民国初年,山东被北洋军阀盘踞,它们互相鏖战,穷兵黩武,给穷苦百姓带来深重災难。鲁中的腹地有一支游走于乡野的草台班子,戏班子的当红花魁—牡丹和他的师兄相,生下了一个小女子,起名桂花。由于戏班子萍踪浪迹,牡丹只得把孩子托付给远房亲戚扶养,孰料,这一分别,从此就黄鹂一去不复返了。

这小女孩倒也乖巧,不仅懂事,长的也祘秀气,特别是那双眼睛,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民国初期,中原逐鹿,军阀韩复榘上台,政府鼓励经商和生产,颁布并实施了一些法令,老百姓暂时休养生息,获得了一丝生机。

但好景不长。1925年黄河泛滥,災民流离失所;1927年山东旱灾、蝗灾,灾区遍及56个县,灾民2086万人。大批灾民离乡背井,逃荒东北,土路黄尘上,倒处都是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灾民。据史料记载,两年间山东到东北谋生的人数高达188万,占全国移民东北总数的87%还要多。

树皮扒光了,野菜吃完了,为了不让一家人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房远亲不得不把小桂花托付给了又一家路过的草台班子,并嘱咐帮助寻找其亲生父母。那时候,戏班子已经自顾不暇了,但老板见桂花长相姣好,也就勉为其难将其收下。

戏班子转辗到灾害相对较轻的地方,桂花一边干着杂役,一边跟着师父学戏,后来专学青衣。师父教她的第一出戏是《女起解》,开头的四句摇板,就学了半个月,一字一腔,绝不马虎。只要胡琴一响,即不许再喝水,养成严格的习惯。后来,师父又相继教她了《王宝钏》、《宝莲灯》、《孔雀东南飞》等戏。

桂花学戏有成,第一次上县城戏台子上唱《女起解》,由于唱腔园润,扮相靓丽,很快便在一些县城有了市场,也就是说有了票房价值。桂花身价倍增,和戏班子签了“合约”,挂了头牌。

就在桂花声名鹊起之时,二十岁的桂花接受了一位国民党青年军官的求爱,两人过了一段恩爱幸福的生活。芦沟事变后,丈夫被征调上了前线,在张治中部当作战参谋。著名的沪淞战役中,青年军官浴血奋战,最后壮烈牺牲。

噩耗传来,桂花崩溃了,自叹红颜薄命,整日茶饭不思。日冠占据期间,桂花削发明志,隔断红尘,谢绝演出,闭门修炼禅宗佛法。整整八年,桂花为他的丈夫守孝志哀。

当地一名开明富商,被他的爱国守节情怀所感动,数次登门求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两人终于在抗战胜利的鞭炮声中走到了一起,从此院子里又响起了久违的青衣唱腔。

桂花唱戏的时候,常有一个青壮年在旁伫足顷听,那个痴迷劲,看得出来是她的“粉丝。”这位青壮年经常出入她的住所,帮她送炭、送烧土、送柴火,因为不惜力,家里一应重活都放心交给他干。每次干完活,桂花看他累得汗流浃背,顿生怜悯,想多付一点酬劳,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三来两去,天长日久,两人便熟了,相互之间也产生了好感。

此人姓桑,济南长清人,大旱之年,只身逃到“庄”矿区挖煤谋生,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好在玉米面和橡子面窝窝头还能管饱。后来到“山城”货运站当上了搬运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点余钱,除了捎回老家,便是去茶馆听戏解闷。他一米八的个头,五官端正,身板挺直结实,典型的山东大汉。按时下的标准,是百里挑一的帅哥。

家里兄弟二人,他是老大。抗战时,老二在家乡参加了小清河抗日武装大队,该队以后整编到王建安司令员所属的山东军区。内战爆发后,当了营长的老二,带领部队从胶东湾乘民船,渡过风急浪高的渤海海峡到东北集结,归属林彪的东北野战军,锦州战役以后,一路南下,攻城掠地,解放全中国。以后又赴朝参战,荣膺战斗英雄称号,由于功勋卓著,老二在六十年代已是济南军区某师师长。老二长的和老大一个模样,为人憨厚,直言快语,一举一动标准的军人姿势和作派。桑大爷还抱我的儿子小亨到济南他家去过,当然,这是后话。

“山城”解放前夕,地下党动员了一部分人护厂、护矿,桑大爷自告奋勇,处处走在前面,是积极分子,并在火线中加入了党组织。山城是厂矿商贾云集之地,盛产陶瓷、琉璃等稀世贡品,数百年的经营造就了一个繁华的商埠口岸,殖民统治时期也特别看中这块风水宝地,德国人修筑了铁路,日本人设立了厐大的株式会社,疯狂掠夺这儿的资源。我们曾在“山城”工作生活的地方,就是当年日本军官的生活营地。

山城也是适宜人居的地方,三面环山,苍松翠柏,涛声入耳;一条“孝妇河”把山城划为两半,有无数美好传说的“桥”又把他们连结在一起。这儿暖夏凉,泉水干冽,空气清新。吃的讲究,誉不绝口,男人都有“一把刀”的称呼,一颗白菜做起菜来,都能做的风生水起。由于水土的滋润,山城还盛产美女,不同地方的女子如若站成一排,你能轻松分辨出哪个是山城的女人

由于在公路货运站工作过,解放后桑大爷便划归到了山城交通运输部门,还干着体力繁重的搬运工,比以前进步的地方,就是当上了一个出力不讨好的纠察队长。此时的他,己是中年之人,依旧孑然一身。下班了,他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这个日本饭盒已经用了好几年,被他擦的铮明瓦亮,这还是桂花送给他的。他心底有一个,冥冥中期待着什么事发生。

这是一个超越世俗,超越现实,随时都会被权势砸的粉碎的梦。但是,“美好是属于自信者、执着者的!”

怀着喜悦之情迊接“山城”解放的桂花,慢慢地心情压抑起来。她大院里的四处房产被没收充公了,只给他俩口留下两间偏房,丈夫的商舖公私合营后,交给了公方代表经营。身体本来就孱弱的老公,看到一生积累的财富,象身边的河水悄然而去,经不起打击一病不起。桂花成了中药铺的常客,熬药的苦味充盈在屋里,也飘溢在大院,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曾经也是苦命出生的桂花。

桑大爷工作之余,常到桂花那儿看看,帮她挑炭、运土,妇道人家干不了的活他全给干了。爱屋及乌,有时也帮那个因病卧床的男人洗澡擦身,桂花无以回报,常用含着泪花的眼光凝望着这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五十年代初划分阶级成份时,桂花被划为地主、资本家,外加国民党反动军官家属的成份,进驻的工作组要把她拉出去批斗,桑大爷闻讯赶来,阻止了这一野蛮暴行。开始双方僵持不下,工作组说他胆大包天,欲拿他兴师问罪。老桑戴着工人纠察队的袖章据理力争,毫不示弱,象座大山挡在前面。此事惊动了县领导,书记亲自赶来,想抓个现行。一看是老桑,标准的工人阶级,自己培养的模范,在表彰大会上为他披红戴花过,还知道他有一个在朝鲜战场立下赫赫战功的弟弟,忙扮上好脸色迊上去和他握手。一看这场面,工作组也就知趣而退了。从此,在山城的“上海滩”上,桑大爷打下了一片天下,有了知名度。

但政治是复杂的,在桑大爷身边,总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凭着他的资格、能力,转干、提干是没有问题的,囿于和桂花的诽闻,硬生生的吃了个哑巴亏,一辈子都是上顶天,下立地的工人身份。但他不计较这些,反而乐得其所,乐在其中。是啊,当一个人不喜欢、不计较升官发财的时候,就能无私无畏,把“无欲则刚”的真谛发挥到极致。

在我们这个社会,总不乏热心的人士。一次,他的师兄给他介绍对象,对方是个寡妇,还拖着一儿一女。桑大爷想想自己都四十开外的人了,外面的蜚流长不少,自己不打紧,可不能伤害了桂花,便答应了这门亲事。由于不了解底细,这女人患有结核病,婚后不到两年便离他而去,留下两个改姓桑的未成年人。不幸的婚姻,又缺少真挚的感情,对命运多舛的人来说,无疑是上加霜。

桑大爷义无反顾地承担起撫养两个孩子的义务,直到几年后各自成家立业。左邻右舍,前街后巷,对他的慈心善举,无不交口夸赞。

文革初期,触及灵魂革命的大笤帚,也扫到桂花家,桂花在劫难逃。院子里贴满了大字报,“红卫兵”手中的鞭子高悬在他们的头上。桑大爷再次赶来,指着一个“领头的”大声呵斥:“回去问问你,解放那阵干了些啥坏事?问清楚了,再来闹”。“领头的”知道自己父亲的德性,因为偷厂里的电机被桑大爷领着的纠察队抓了个正着。“领头的”颜面扫地,只得领人悻悻而去。

受了这场惊吓,桂花的丈夫,在风飘摇中挣扎了大半年撒手人寰了。临终前,他告诉桂花要好好感谢桑大哥,他可是一个大好人……。桑大爷帮她丈夫料理好后事,顾不得一些人的闲言碎语,照例常来干活,常来陪她坐坐,逢年过节陪她吃顿饭。女儿端来的水饺,也要拿来一半,俨然把他俩当成了一家人。两个人,话很少,但都心照不宣。这就是中国式的黄昏恋,没有花言巧语、信誓旦旦,有的只是贴心的付出和默默无语的关爱。

光阴似箭,岁月蹉跎,转眼之间俩人都过了花甲之年,头发己经花白,皱纹如刀刻在脸上,原来靓丽的身形被“岁月”收藏了起来,无数苦难的打击和精神的折磨,己找不到“当年”那个“青衣”的踪影。碍于世俗,他俩不再提及婚姻一事,过起了精神夫妻的生活。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人生之路总是有拐弯的时候,约摸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大娘向我们告假一天,并试探性循问:“能不能把孩子带回家去看”?看到大娘面有喜色,经我们追问,她才略带羞涩地告诉:“明天,我和你桑大爷领结婚证去”。一听,这俩个苦命老人要结婚,我们也跟着激动起来,恭喜她,满心地答应她的条件,这对我们来说真是求之不得,同时在心底衷心祝愿这对相依、相伴、相恋、相爱三十来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修得正果。

我在想,是什么法力使得枯枝萎藤又发出了新牙?是什么力量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爱情之门?是什么动力冲破困扰人们的世俗籓篱?我们不得而知,但又很容易找到答案,那就是爱情。为了爱,一切可以抛弃!人生苦短,为了过好这剩下的岁月,他们需要再相爱一场。

尼采说:“人生是一出悲剧。”那我们就要全身心投入去将这出悲剧演成高洁豪迈,笑对一切的悲剧。

翌日,老俩去领了结婚证并在家里摆了两桌酒席,由女婿操刀,当地的传统菜肴尽数上来。酒桌上,没有请领导,只有几个过命兄弟,济南的弟弟带着警卫员开车赶来,给大哥、大嫂贺喜,在这个一向看中官场文化的社会,无疑,给他们的婚姻增色不少。

听说,酒席上当老俩口举杯对酌时,眼中都噙着泪花,想想过去不堪的人生经历,今天终于能和心仪的人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大娘失声哭了起来,我想,这不就是乐极生悲吗?

桑大爷的家在车站对面的“赵家后门”小巷,这是交通运输局的一个家属院,里面住着十来户人家。一进门楼的右手,贴街的三间屋,便是桑大爷的家。和其它房子不同的是,唯有这三间是草屋,不过草房有草房的好处,冬暖夏凉。一进屋便看见墙壁被石灰刷的雪白,屋顶新糊了虚棚,冲门摆放着锃亮的条几、八仙桌、太师椅,两旁各安放着一张罗汉床和木箱。这些大都是大娘陪嫁来的,用上好的木料打制,再用博山大潻精美潻成。床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年画,一个大胖小子抱着一条红鲤鱼,蛮象一个温馨的家了。

忙完后,第二天一早,老俩口一道来接孩子。大娘脖子上围着一块漂亮纱巾,桑大爷穿着一身整齐的军装,腰板仍然毕直,我料想,这是桑大爷来熟悉地形了,以后接孩子的任务便由他承包了。接了孩子,老俩口相扶相携,推着童车,漫步在发满新芽的花径,一路逗笑着,祖孙三人,俨然是一道温馨祥和的风景。看到这一幕,我想,这不就是他老俩口所要追求的人生境界和婚姻真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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