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堡子山上

2016-12-19 16:44 | 作者:老师的同学 | 散文吧首发

大堡子山,这样的地名在陇西的地界上,是极普通的。

当你在那片山川之间行走,抬头总能望见山上的“土围子”。那些土夯石砌、风沙侵蚀的残墙,高高地包围了山顶,又低低地守望着河谷,依稀地还能看到垣墙上面的门和着门外下山的路。那便是“堡子”。在那些难得安生的年代,山下的村民修建了它,并用它来躲避兵灾匪祸。现在,这些堡子的拒敌保家功能早已消失,但如“张家堡子”、“李家堡子”一般的地名却被保留下来,成为山下村庄集镇的代号。

很多年前,我坐在火车上向窗外眺望,在无边的黄土地上唯一能让人凝望、引人遐想的,就只有这些高山之上的“堡子”了。当时我想:在那里面,应该都有故事的。

甘肃礼县城东的大堡子山,本是最没故事的地方。虽然在山的东岗上围了几圈厚实的残墙,但由于年代太过久远,没人能说清它建于哪年哪月,又护卫了何家何村的身家性命,当地人便只好因了山上堡子的规模,叫了它“大堡子山”。

在这盛的烈日里,我们驱车千里,却是为了寻访这座“大堡子山”而来。

(一)

原本因为逃避川西的潮热天气,才来到甘肃的。在天水、兰州住了些时日,闲来无事读了几本书,才知道了大堡子山上那些令人震撼的巨大秘密,于是急忙折返天水,直奔礼县而去。

兰州告别时,长娃兄长再三嘱咐:“出了天水市,翻过齐寿山,注意脚下那条河。那是西汉水,顺了河水南下,就能到礼县。”长娃是水电专家,他用双脚踏遍了大西北的每一条河流。而他最后介绍的一句话,却让我再次受到震惊,他告诉我说:西汉水,是嘉陵江的一级支流。

嘉陵江,我的母亲河,远在巴山蜀水间,怎地就跟这黄土高原扯上了关系?听这“西汉水”之名,即便它与汉水相连,也在巍巍大巴山以北,到湖北的汉口才汇入长江,与大巴山南的嘉陵江相隔应当甚为遥远。

带着疑惑,第二天的一大早我们便登上了那座至关紧要的“齐寿山”。放眼四望,此山虽不算高但云雾缭绕,此地虽近黄土却满目青翠,半山之处还有一片清水流出,不远便分道南北。北水经渭河流向黄河;南水流经陇南地区的礼县、成县,出康县后进入陕西,与来自凤县的东源相汇,再流经略阳,来到四川,最后注入嘉陵江。

从地图上查看,西汉水与汉水,两河道之隔,竟然只有20公里!

原来,发源于齐寿山(古时称之“嶓冢山”)的西汉水,本是汉水之源。后因地质变迁,河道受阻,被夺袭成为嘉陵江的上游。而“西汉水”的古名却被沿用至今。

自然的河流就这样静静的流淌着,虽经变故,却初衷不改,依然把大山的露向东送入大海。而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呢?他们又是怎样在千万年的时光里面,走出蒙昧与野蛮,走向了文明?

“他们,一定在黑的泥泞中长久跋涉过,才一步步走到黎明的晨曦里的。”站在这齐寿山顶的轻烟薄雾里,我这样想着。然后,顺着西汉水一路南行。

古人敬仰汉水,称其“上元接天”,为此,汉水的发源之地被称为“天水”。这条来自天上的河流,应当是银河吧;在泛着白光的“银河”边上行走,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该是满天的繁星。

是的,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西汉水及其支流红河的两岸,散落下100余处古代人类的遗址,其中,仰韶文化遗址61处,龙山文化遗址51处,周秦文化遗址37处,常山文化遗址18处。这些文化的遗存,犹如天上的群星,在长达6000年历史的浩瀚天际间交相辉映,讲述着从黑夜到黎明的悠长故事,演绎出从混沌到清朗的恢宏大戏。

西汉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行走在西汉水边的我,此刻正在侧耳聆听那些来自深山幽谷的声音:有关关雎鸠之鸣,有高猿呼啸之啼,有金石洞开之声,有幽谷笙箫之和,继而,是马蹄声碎,是鼓乐齐鸣,是呐喊震天,是雷霆万里……

穿越天籁之后,我们来到礼县县城。

在城里与当地人交谈,他们指着城边流着的西汉水,对我们说:“那是汉河。”

汉河,听起来更象在天上。

(二)

大堡子山,就在西汉水畔。

预备登山时,我特意把一本《史记》带在身边。我不打算在山上读书,我是想让这书随我来读读这座山。

距今2212年前的一天,一个巨人轰然倒下了,它是大秦帝国;此后半个多世纪,一位老者,拖着残缺的躯体站在了巨人倒下的地方,他便是tai史公司马迁。

太公良久地站立在关中大地的中央,他的身旁流着渭河。这里是大秦的荣耀之地,这里也是这个空前强大的帝国瞬间败亡之地。太公眼含热泪,面西而拜——那是巍峨的陇山,在山的那边,正是秦人、秦族和秦国最初的成长之地——在太公的心目中,陇西时代的老秦人,才更像秦人。

太公作别了先秦、拭去了泪痕,现在,他可以用最冷峻的文字,为秦立传了。他在《秦本纪》中,完整而清楚地记录了秦自立国到亡国的全部历史。在近700年的秦史历程中,他着笔最浓的正是先秦最初百年的陇西岁月;在对陇西的记述中,太公曾多次记下了两个神秘地名:一个是“西犬丘”,一个是“西垂”。他写道:

秦人先祖中谲,曾为商王朝镇守“西垂”;

秦国先君非子,曾“居犬丘”,放马牧畜;

非子别出后,其父大骆仍居“犬丘”故地;

秦第五位国君庄公,从西戎手里收复故地“西犬丘”,就任“西垂大夫”,在此地修筑“西垂宫”;

庄公长子世父,为解“戎围犬丘”,被戎人虏;

庄公次子——秦第六任国君——秦襄公,“将兵救周”并“以兵送周平王”东迁有功,得封诸侯,秦在犬丘故地正式立国;

秦襄公战死,其子文公,仍“居西垂宫”。

……

从太公的记述看,“西犬丘”、“犬丘”和“西垂”应该是同一个地方,它是秦人祖先的生息之地,是后来秦氏家国的诞生之地,是继续向东拓展的出发之地。我们不难想象,它应该也是秦国先祖的长眠之地,是秦人魂灵的安放之地。

此地,大致方位应该是陇山西南的莽原崇山之中。

那么,“西犬丘”、“西垂”的具体位置在何处?对此史太公没有明说,便已转身远去。留下了千古谜团,在千里陇西大地飘荡。

千百年间,有不少人试图解开谜团,提出许多的猜测和断想,但都无一例外地被更加迷乱的浓雾所淹没。

当又一个千年即将交汇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发现,揭开了千年之谜。而那端坐在西汉水的岸边,讲述那段先秦故事的,正是:大堡子山。

(三)

沿着盘旋山路,我们登上了大堡子山。

此时,云雾早已散尽。留下的,只有灼热的阳光和滚烫的土地,还有漫山盛开的野花。

长久的沉寂之后,这里曾经喧嚣过了;而热闹喧嚣之后,终又归于沉寂。此刻正好,在热气包裹的寂静中,正好蒸发了自己,以便去追逐那些已然远去的魂灵。

果然,山下传来了金石之音,在寂静的白日下面,在深山幽谷之间回荡。这旋律舒缓、醇厚、博大:洪亮的是青铜的编钟,清脆的是玉制的石磬。乐声由远及近,越发地恢宏壮丽,早已深传于地下、远播到天外。

被镶嵌在音乐节拍中的,是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一支长长的队伍,正朝山上走来。在浩荡的队列中,我看到飘扬的黑色旌幡、徐缓的黑色人群,以及被旌幡和人群簇拥的巨大的黑色灵柩。满眼的黑色,黑得纯粹而丰富,黑得质朴而高贵,似乎,这一刻的太阳都泛着黑色的光芒。

走在灵车后面的披发男人,是秦襄公。襄公紧随公父庄公的灵车缓步而行,他举目望天,嘴里哼唱着一首铿锵的歌。这歌声有如劳作的号子,虽发自喉头却运力于整个身心,引来整个队列的低沉唱和。

襄公就这样仰面踏歌而行,双目直视着天穹。他知道,先父庄公的魂魄已然登天而去,而在天上,正住着秦人始祖少昊,更有秦人独尊的神明白帝。他们的神灵,正在指引着秦氏部族跨过莽原,走出群山,去追逐无疆的想。而现在,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实现建国大业,建立牢固根基,进而开疆拓土,占据富饶肥美的关中平原。

就在前不久,一个历史的机遇不期而来。犬戎部落发兵攻占了西周国都镐京,周幽王被杀,新君周平王决意东迁。秦襄公提兵救周,并护驾平王东迁洛邑,为此,平王感激不尽,不仅加封襄公为诸侯,而且许以岐丰以西沃土为酬谢。襄公心里明白,周王所赐予的无非“空头支票”一张,岐丰之地尚在敌国之手,立国拓疆,还需浴血以战。

庄公的葬礼,就在大堡子山上举行。这里奇峻清幽,西汉水环绕而过,西南北群山相拥,从此,大堡子山便成第一座秦公陵园。

葬礼隆重而简朴,没有颂辞祭文,没有眼泪悲伤,只有单调的音乐和低声的歌唱。葬礼之后,依周礼规制,硕大的编钟石磬,还有不尽的青铜玉器,被深埋地下。

襄公葬了公父,回首望着大堡子山。他一定在想,过不了多久,他会回到这山上的。不过那时,他将不再是踏歌而来,而是马革裹尸,长眠在父亲的身旁。

那一天,就在5年之后到来。襄公于公元前766年故于阵前,归葬于大堡子山上。

关于襄公,史太公司马迁评价极高,他说:“秦,始于襄公。”

(四)

与襄公一样,葬于大堡子山上的秦国先君有四位。

四座秦公大墓的存在说明了这一点。尽管,目前的证据不能标明四座大墓的主人分别是何人,但我却斗胆地猜测:一位是襄公祖父秦仲,他在对戎作战中阵亡,他的死,却促成了后人一举收复先祖故土;一位是襄公父亲庄公,他成功收复犬丘故地,并在此筑城建都;这第三位是襄公本人,他赶跑了犬戎,夺得了岐丰,开辟了秦人在广袤平原的生存空间;第四位,应当是襄公之子文公,文公虽主持了秦都向东迁移,但他死后一定会再回到他父祖的身边。

大堡子山秦公墓的发现,不仅让我们得以透过历史的烟云,知晓昨天的故事,而且,它证实了史太公对秦人成长路径的准确记述。

然而,如此重大的考古发现却是缘于:盗贼。

诚然,古今中外的重大考古发现,大多缘自于机遇,发生于偶然——施工掘土中偶然磕碰,耕耘刨地中偶然拾得,药店货架上偶然翻落,古旧摊上偶然相遇……这些不期而遇的偶然,触碰到了浩瀚历史的冰山一角,聆听到了远去脚步的轻微回响,于是,后来的人们才得以探看历史深处的天际风云,才可能破解人类本身的无尽秘密。

然而,我不知道:这样的机缘偶遇,是否应该从卑劣而疯狂的盗贼手中获得;而且,我们能得到的,只能是掠夺蹂躏之后的一杯残羹!

1992年的一天,礼县几个农民在城郊13公里的的大堡子山上“挖龙骨”,他们挖到了一座古墓,很快,就引来盗墓者和文物贩子的蜂拥而至。然而真正疯狂的盗掘活动,却被推迟到了1993年的夏收之后。因为,在遗址的地面上正种着小麦。

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能力。总之,次年3月,当第一支考古队伍闻讯赶来时,长时间、大规模、拉网式的盗掘,已经停息。面对一座“蜂窝状”的大堡子山,面对零落遍地的陶石残片和青铜绣绿,我能看见考古人员们眼中的泪花。

现在,已经无从考察墓穴之中当时留下的具体细节,也已无人知道挖出贩卖的珍贵文物的具体数量。

还好,盗墓贼只是找到了大堡子山上的秦公陵墓,他们贪婪的目光,并未留意距此仅3公里外的圆顶山,那里是秦国贵族墓地。虽然等级规模远不及秦公墓,但那里发掘并被博物馆珍藏的历史文物,亦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瞠目不已。

在兰州逗留期间,我们正赶上举办中法两国“大堡子山流失文物移交仪式”,32件流失法国的黄金饰片,在时隔20余年后终于回归故土。那些耀人眼目的黄金薄片令人叹为观止,只是,无人知道它们曾经用来装饰何物,那些物件当时又是什么模样。

还有更多的文物,至今还散失在国内国外那些已知和不知的地方。

一位学者,在谈到大堡子山秦公墓的惨痛经历时,他含泪说道:这是历史的耻辱。

的确,我们在面对历史的同时,也将成为历史。

那么,历史对于当下的事情,将会怎样去评说?

(五)

在大堡子山秦公墓的旁边,有个祭祀坑。盗墓贼没有发现它,最初的考古“抢救”也没发现它。现在,祭祀坑已被发掘、整理出来了,应该过去看看。

刚到坑前,走在前面的妻却突然停住脚步,“啊”出声来。她看到了人殉坑。

坑中的殉人身肢屈曲,痛苦不堪。近处的,是一大一小两个殉人,大的是成人,小的坑中所葬的应该是个孩子

我们快步走开,径直回到旅馆。当晚毫无味口,更无睡意,找来资料翻阅,才知大墓发掘中,在祭祀坑和主墓道的台阶上共发现殉人遗骨27具,其中,属于2号大墓的19具,属于3号大墓8具。从殉人的卧姿上看,其中有先杀后葬的“杀殉”,也有生生活埋的“生殉”。

活人为死人殉葬,如此残忍的非人道的行径,应当受到谴责和诅咒。

战国时代的墨子就已谴责与诅咒过了,他在《墨子•节葬》篇即云:“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说明在那个年代,杀殉之风之盛,令人不寒而栗。

在庄子之前,秦穆公死后,秦国的国民就曾唱出一曲哀痛的歌谣,描写了活人殉死的情形,表达了对殉人制度的抗议。

雄才大略的秦穆公——秦国第14任国君,他为秦成就了一方霸业----在一次欢宴之上,对着群臣感叹:如今活着之快乐,死后便不可得了。在场的秦国“三良”——三位秦国贤臣,皆为子车氏之子——当即对穆公许诺,若公不在了,我等将“从死”,穆公听了非常高兴。果然,子车“三良”在穆公死后,成为了穆公的殉葬品。

秦国百姓目睹了“三良”从死的经过,唱出了一首《黄》怨歌。歌中唱到: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持。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奄息、仲行、针虎这子车三兄弟,都是国之良臣,亦是君之好友,他们都随穆公去了,但去得令人十分惋惜,去得并非心甘情愿。自然在临死之时,他们都“惴惴其栗”。凄惨之状,不可言表。

此刻,我们应该谴责的,是那个时代,而不是穆公,或者他之前庄公、襄公。

难怪,社会学者摩尔根把人类所经历的漫长过程,划分为蒙昧、野蛮和文明三个阶段。

从蒙昧到野蛮,或从野蛮到文明,都是历史的进程。后来到了秦献公上任,第一项法令,就是永久取缔人殉制度。这是秦人进步的标志,也是文明进步的必然。

站在大堡子山上,我们所看到的,正是我们自己——渐行渐远的足迹。

201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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