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诚爷

德诚爷

德诚爷是老家方圆十几里地有名的泥瓦匠，是我本家族里德字辈的一位爷爷，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如果健在也九十多岁了。本家人比他小一辈的叫他“爸（音拔）”，我们这一辈都叫他“大爷”，其实我们大家更习惯带上名字管他叫德诚爷。

德诚爷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他五六十岁时的样子，中等身材，身板硬朗，精瘦干练。他面色红润，脸上平整极少皱纹，一对乌黑眼珠炯炯发亮，他一年四季剃光头，时常头扎白羊肚手巾，脚穿一双褪色的军用鞋，下身常穿深色粗大布大腰裤，肥裤腰在腰间一折一裹，上身着蓝黑疙瘩纽扣大布褂子，下摆盖住腰际，长长的蓝色布腰带在腰来回扎几匝，扁进腰间，一杆烟袋别在后腰，走起路来轻快如飞，烟袋子吧嗒吧嗒在屁股后面左右摇晃。我总泛疑惑，为啥他整日和泥土打交道，只见鞋底沾泥，浑身上下却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没有兄弟只有一位嫁给本村的姐姐，娶的大婆稍有点智障，给他养育了俩女一子三个儿女，却都非痴即呆，说是一家五口人，却无一能和正常人交流，常惹得他心里烦躁在家里大声臭嘴乱骂。唯有傻儿子，模样可爱，视之若心肝，不离左右。傍晚收工后，常见德成爷一身疲惫的独坐在院落，咂吧烟袋，一口口蓝烟散开，迷茫的眼睛看着远方，寂寞的打发着时间。有时傻儿子随随依偎在他身边，才让他心里稍得宽慰。

农闲时他一般独来独往，偶尔看看别人下棋、打方，只有赶集看热闹时才会带上宝贝儿子随随，回家也一定会给随随买点好吃好玩的。

本家人尊他爸（拔）、大爷，每逢族里谁家红白喜事，少不了招呼他一声，他一定会来帮忙，本家人知道他境况，叫他带着随随一块来，他都会一口回绝。于是本家大婶大嫂就会悄悄背过他，拉着随随给他弄点好吃的。

大婆与子女们四人，常常衣着破旧肮脏又不合时宜，神神祟祟举止怪异。他们除了过新年好像平时很少洗脸梳头，个个打小就没有养成起码的卫生习惯，耳濡目染渐渐就习惯于乱抹鼻涕、胡吐痰、随意便溺等诸多坏毛病。三个孩子对于邻里的冷眼鄙视，别家孩子欺负撒歪也木然不知，却常常乐呵呵的一脸无忧无虑的神态。常人很难与他们进行语言沟通，难以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他家宅院就如同浓缩了的旧社会，清贫、破旧、脏乱不堪，村里的大人小孩如躲瘟神一样远远避开他们，村里很少有人愿意接近他们，他们一家虽有左邻右舍，却又如离群索居一般，孤独无依。一家五口就那样在村里被孤立、被忽略，枉累度日。

德成爷一直特立独行，除了穿着干净，还有一把好手艺，干活从不耍奸溜滑。在外是受人尊敬的泥瓦匠、勤快人、生产队里的硬劳力，在家毋容置疑是顶梁柱，唯我独尊绝对权威，连随随有时都怕他怕得要命。在外人眼里，他与那四口神态殊异，简直就不应该是一家人。

1973年我家盖房子，那时拆房盖房统一由生产队集体帮忙，垫庄基、打土墙、砌檐墙，爷爷提早就和队上说过一定要德成爷给我家瓦房。当时房上都使蓝瓦，德成爷是远近有名的瓦房把式，他瓦房不紧不慢、细密整齐，从不漏雨。德成爷给本家弟兄瓦房，更是尽心尽力一丝不苟。

那年我才6岁，正值秋天，中午毒辣的太阳烘烤得人专找阴凉处乘凉，而他吃罢午饭稍事休息，抽上一袋烟，就上房开工了。他在屋顶光着膀子，黑黝黝的脊背一颗颗汗珠从上滚下，串成行行汗水，大腰裤一圈全被汗水浸透，别在腰后的烟袋锅亮闪闪的，我想那一定也很烫吧，可是他就像铁人一般全然不知，依然手脚麻利。只见他左手拿起一片瓦在手上颠颠，眼睛瞅瞅瓦片，轻轻抛起，瓦片在他手上灵巧地翻转两下，压住茬子，“当当当”右手自如挥舞泥刀，敲敲打打几下，一片瓦就定型啦。如此反复，如熟练的篾匠在编制工艺品、又如妙手画工在精心做画，伴随着叮当当的声响，在他身后三行瓦渐次递进，一片片瓦片整整齐齐被固定在屋顶，横有线纵成行，像鱼鳞、像甲胄紧密细致。

屋顶瓦好了，德成爷赢得邻里们连声赞叹，而他很淡然地抽起烟，左边走走，右边走走，眼睛始终仔细地看着房顶，不一会，一声不吭抄起泥刀，勾上点泥，爬上梯子，给一片瓦压茬处填充一下，再上下看看，这才下来。松开腰带，浑身上下弹弹泥土，收拾利落。把粘在泥刀、泥壁（板）的泥巴刮掉，在干土堆里来回声摩擦的铮亮，洗把脸，点上一锅烟，风一样离开了。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弟兄一年年长大了，一个个离开了老家，求学、工作，父母在县城购置了单元房，老房子建成二十年后就不得不闲置了。一直到2011年拆掉时，它都从没漏过雨。七叔说这房子再经历二三十年也不会漏雨。我不禁脑海里浮现了德成爷给我家瓦房时的情景，跟七叔一打听才知道，他老人家和大婆早已相继过世。

记得在我上初中时，亲友帮助给他大女儿招了个穷困山区的上门女婿，婚后几年没生育，就抱养了个女孩。后来，德成爷的小女儿长大也出嫁了，只有随随，还是孑然一人，东游西逛。

听七叔说，德成爷大女儿招赘的女婿在二老去世不久就病逝了，抱养的女儿如今已经二十好几了，找了个四川小伙做上门女婿，小两口在镇上做起餐馆生意，一起撑起了这个家，他们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

最近一次回老家，偶然看见随随从车前经过，他还是那张胖胖的娃娃脸，遗传了德成爷的体质，面色红润，都快五十了还不显老。看见他，我又想起了德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