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叮当

2016-12-06 13:39 | 作者:苍狼 | 散文吧首发

一支叮当

“看,这还有个好东西呢”,田老师还沉浸在老伴寿宴的兴奋里意犹未尽,神秘兮兮地说。他像个孩子,直奔客厅的空调柜机,从顶上取下一件东西,对着儿女们笑嘻嘻地说,“一……支……叮……当!”脸上现出一股孩子般的调皮。

“啥呀?”上小学的孙女端着艾派(iPai),埋头翻看在酒桌上拍的照片,好像没听清楚,瞄了一眼爷爷,很失望地说:“哎呀,就是个叮当,老古董!”把腿蜷缩到沙发上,不耐烦地扔了一句,“没啥好玩的!”头朝后侧仰,往半躺的妈妈身上一倒,继续翻看照片。

今天是田大妈七十大寿,儿女们在酒店给她老人家举办了家庭寿宴。宴罢,儿子去值班、外孙女去补课。其他人就随田老师两口一起回到客厅。几个女人踅挺顺卧、横七竖八的占满了沙发,俩女婿一个站在岳父身边,一个紧挨沙发坐着小凳。寿星坐在客厅中间靠近茶几的小凳子上,内心充满幸福满足感,一脸慈祥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孩子们。

此时大家不约而同都把目光都集中到了田老师手上,确实是一支透着茶色的崭新的叮当。

在沙发拐角,一直头冲着茶几,脚搭在沙发靠背上躺着的二女儿,正在玩手机。乍一听到“叮当”俩字,象触了电,一骨碌翻过身,趴着把腿翘起来,一荡一荡,急不可耐的笑着说:“我知道,”她要透露给大家一个石破天惊的小秘密。

“那(奈),你说啥嘴最长?”站在丈人身旁的女婿冲着她嘿嘿笑着说,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女婿刚抽过烟,笑得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嗽。大家都回头看着他俩的窘态。

“去!”她冲他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举下小拳头,空中一挥,朝他摔过去,接着边笑边说,“我知道,那是……咱给咱妈买的耍货(玩具)!”又是一阵哄笑。

田老师显然是受到了孩子们的鼓励信心十足地举起叮当,用几个手指,灵巧的按着叮当细长的管柄,凑上嘴娴熟的吹起来,“叮叮当……叮叮当……”铮亮的叮当玻璃底鼓起塌下,客厅里回荡着阵阵清脆的叮当声,田老师象个孩子,还扭动了一下身子,“叮叮当……叮叮当……”吹得从容、吹的仔细、认真……

“过去,娃娃多,日(而)子穷,你妈没玩过……”田老师吹了几下,停下,意味深长地说。

话音刚落,叮当又吹起来

“叮叮当……叮叮当……”

坐在田老师前面的田大妈转身,抬头向后看了一眼,把脸转回来,刚才还轻松的表情一下就严肃了。她紧绷着脸,心里五味杂陈,很难受。她知道自己此时脸色不好看,不敢看大家,低头,一言不发看着自己的鞋子。那阵阵悦耳的叮当声,穿过耳膜,刺痛了她的心,使她想哭、想诉说、她想……

叮当声音渐渐模糊了,童年过元宵节时的情景却象黑白电影一样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开始了,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六十多年前……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街上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爸爸头戴黑布瓜皮帽,身穿黑皮袄,带着一群孩子们,叽叽喳喳,到镇上逛元宵节、看热闹。

田大妈的娘家世代耕读之家,父亲这一辈家到中落。可父亲小时读过私塾,品行端,算是村子里受人尊敬的绅士、能行人。父母一共养了六子俩女,家里人丁兴旺。

田大妈上面就是个姐姐,她最小、在众多孩子里也最丑。跟姐姐往一块一凑,一个白白胖胖、一个又黑又瘦,简直就白天鹅和丑小鸭。有时她感觉在众多孩子们中,她似乎不招人待见。所以她从小就最有眼色、最懂事。

孩子们七嘴八舌、喧闹着围在一个货郎担儿跟前,这里好玩的东西真多,有娃娃哨儿、鸡毛键、花头绳、吹胀捏塌(氢气球)……可她一眼就瞅见了铮亮的叮当,今天看样子爸爸是要买了,他在跟人家问价钱,交了钱,接过两个叮当。孩子们沸腾了,蹦着、跳着围在他周围,欢呼雀跃,举起小手高喊:“我要、我要……”,她呆呆的看着爸爸把俩叮当,一个给了大侄子、一个给了姐姐。她知道爸爸孩子太多,照顾不过来;她知道叮当很贵,不会给她买;她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连伸手摸下叮当的勇气都没有,生怕搞坏了,惹恼任性的姐姐,又让人家嫌弃。就那样,跟在一群孩子后面一声不吭,只有眼巴巴看着、羡慕着……

“我知道,”不知又有啥新闻,二女儿察觉到妈妈脸上的异样的表情,引开话题说:“在我印象中,咱妈……最漂亮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说的有的不太准确,立即改口道“不对,是咱妈给我印象最深的形象是……那时比现在年轻、而且胖一点,留着剪发头”,说着把自己的一头剪发摇晃一下,接着又补充说,“还有,咱妈……”

此时一直紧绷的脸松弛了些,田大妈抬起头看着闺女在说自己,脸上露出一点点喜悦的神色。

大女儿凑到茶几跟前,从果盘拿了个苹果,左手俩指头捏着苹果,右手拿小刀贴着苹果皮旋转着,削下的皮旋出卷曲着吊在手上。

“我可知道,你妈……”田老师也想缓解老伴情绪,看着大家,打断女儿,以权威的口气插话说:“有一回,拿我想……”停顿了一下,一时不知说哪件事,他一手捏住叮当,转身踱了几步,又立即回过身子,抬起一只空手,打起手势,“哦,对啦,就是你外婆去世那回,你妈穿着衫,那时还怀着咱飞飞,胖胖的、脸上的气色好看的很!”

田大妈差点没笑出声,心想:啥呀,再没啥想了?想起人家穿孝衫的形象。

大女儿切下一块苹果,牙签一扎,“妈,给你吃”,隔着茶几递给妈妈。

“我记得,我大女子小时候,”田老师把叮当放回原处,拧过身子,把视线落在大女儿身上,在田大妈和女婿身旁来回踱着步子,接着说:“一次是你舅家过会,我下午去接您们娘们几个,我大女子站在墙根下,跟姊妹们正玩,胖乎乎的圆脸粉扑扑的像个粉团……”

“燕燕胖,她舅、她姨经常给咱寄钱资助,咱娃穿的、吃的比别人家孩子强,娃那次穿了一件新罩衫,看着就是亲。”田大妈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自然的表情,也开始插话了。

大女儿来回给大家提壶倒茶,看说自己,眼睛一亮,一边倒茶一边说“我上高中时也比现在胖、比现在好看。我妈说我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说着瞅一眼身旁的女婿,看他有何反应。

“娃穿得好人家就眼红,找茬跟咱过不去,”田大妈打开话了匣子滔滔不绝,“那年盖房,隔壁跟咱为庄基起纠纷,闹到队上,干部袒护人家不管,大队又推给公社,你爸不去,嫌得罪人,我就去公社找专干调解。去了几次,有一回专干说:你咋说话像个阿庆嫂,还一套一套的……从那以后,村书记见了,他都敬重咱……”事后,村支书背地里在她老婆面前夸奖田大妈,说她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几个令他佩服的能行人。田大妈每每提到这件事,心里就涌起一种莫名的自豪。

“就是的,”田老师立即接上话题说:“就是的,但咱又把话说回来,那时日(而)子都紧,鸡毛蒜皮的事都争竞的面红耳赤,现在大家都仁义的很,过去(期)的事也就不去计较咧。”

田老师翻手机查已接来电,“你看”拿给田大妈眼前,手指点着一个长途号码说:“今早上,我(额)去锻炼,咱哥和嫂子还打电话问你最近腿还疼不疼?”拿开手机继续说,“今天上午事多,一忙,打咧个岔,差点给忘咧。”

“你就给他们说不疼了,我都能陪你晚上散步咧。咋,两口还在二蛋那?”

“我(额)就是这样说的。俩人正月去娃那,就没回来,现在除非谁家有大事,平时都很难得大家聚一块,见一回面都不容易……”

“大前年,皓皓考大学前,我还爬山许愿、给爷磕头,上状元楼那么远,一路爬上去也不累,腿也没疼。二回上去还愿,腿就不得劲儿,等给爷看完香,下山时,心里一下子松了,眼看到山底下咧,腿脚发软得下不来咧……”说着嘿嘿笑出了声。

“妈,以后你还爬山不?”女婿小声追问到。

“不咧,不咧。”田大妈连忙边摆手边说:“我从小就不爬山,要不是为咱娃上学,我才没那个闲精神,现在,就是不管谁用八抬大轿来请,我都不爬咧。”

“别,人家还要看呢!”电视里正播湖南卫视的娱乐节目,儿媳把电视声音调小,换了个频道,可一心二用的孙女瞪大眼睛叫了起来,一把拿走遥控器。

……

“盖房那年,梁都快上去咧,还缺个檩,你五舅骑车子,一手稳住车头,一手扶着肩上的木头……燕燕考学那年填报志愿,你四舅帮着选专业……”

“有一回,咱妈带咱三个过沣河到旗镇看病,回来涨水了,河水漫过面,能淹过脚踝,当时秦镇那个桥又窄,又没护栏,咱妈后面背的你,怀里抱着飞飞,手里拉着我,一点一点往前磨着走。”

……

伴着电视里的阵阵笑声,田老师和儿女们提起往事,絮絮叨叨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客厅里无休止的回忆往事,让田大妈也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田老师原本姓刘,不姓田,他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小商人家,田老师出生时父亲怕养不活,就抱给他亲姐姐邻村的田家去寄养。

田家本身家徒四壁、儿女众多,田老师长大后勉强上完高中,就在村里学校当了一名民办教师。由于和自己的家渐渐疏远最终落就在村里,跟着姑姑家姓田了。

田老师哥哥结婚后,嫂子怕他分家产,被净身出户。孤苦一人,除了锅碗,守着空空的两间厦房。一个穷教书娃,腰脊柱还受过伤,不能干重体力活,谁愿意给他当媳妇?

而田大妈的遭遇也不好,她的哥哥、姐姐上完高中,考大学的、参加工作的,纷纷离开农村去了大城市。到了她上高中时,文革开始了。

那年,父亲因为地下党的身份被质疑而监视受审,无处申辩的父亲几次绝望中欲寻见。她躲过“贫宣组”监视,替父亲写上诉材料,又鼓励父亲冒着风色及时将材料递交到军代表手里。正是她的机智果敢帮助父亲,洗刷了“反革命”的罪名。

家庭和社会诸多变故使她痛苦的选择了放弃学业,走出学堂,回乡务农。她在地里和男人们一起干一样的粗活,和男人们挣一样的工分。

一晃几年过去了,她出嫁了,可婚后才一年多,丈夫却病故了。

又过一年,经人撮合,田大妈和田老师两个苦命人同病相怜,被命运重新安排,走到了一起。

田大妈愿意接受穷教书的田老师,不嫌弃他干不了重活;田老师也能接受大他两岁的田大妈,不在乎她带着女儿改嫁。

在村里人眼里这家人都是外姓人,外来户,无形中大人小孩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他们,邻居找茬刁难他们;本家族的人有的在袖手冷眼旁观,也有人等着看笑话……

每当田大妈的孩子们和田老师都去了学堂,地里就剩下她独自一人面对自己孤零零的身影时,她就觉得希望太渺茫、太遥远了,要等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过上好日子,得盼到啥时候?

直到田老师八五年民办转公办,喜事开始接二连三降临这个家庭。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都有了体面的工作,都分别建立了幸福的家庭,田大妈的愿望一个个变成了现实。

田老师退休前,老两口离开老家搬到县城里住,现在差不多快十年了。那一年,西安大医院一名教授来县医院会诊,亲自做手术,困扰田老师一辈子的腰椎病根除了、治愈了。

田大妈自己认为,她真正算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两三年,可是她这一盼,就足足等了四十多年。

随着田老师境况好转,喜事接连不断,田老师和田大妈头上罩的光环,一道接一道。外孙考上名牌大学则在田大妈神采奕奕的身影上又增添了一道耀眼的光环,大家羡慕他们家孩子个个有出息。每每走进村里远近街坊邻居争相和她打招呼、拉话,族里的侄子、媳妇也会撵到屋里跟她打招呼,热情的拿来自家地里的土特产,田大妈一点也不计较与他们长辈之间的旧恩怨,慈祥的和晚辈们拉家常、传授教育孩子的经验、分享自己的养生常识……每次从老家回来后,她都不觉累,还美滋滋的回味着,谁都跟她说了些啥话,指指一堆土特产,这是谁给她拿的,那是谁给她拿的。高兴的、话多的、说都说不完。

看着沙发后墙上的大幅全家福照片,田大妈又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脸上现出了幸福的微笑。

子女们还在跟爸爸吹牛说笑,田大妈想插嘴说话,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到哪儿?她把身子往前挪动一下,把牙签扔进垃圾桶里,顺手扯了一片餐巾纸。

“大姑、大姑,我也有个特大新闻,”一直埋头看照片的孙女急切的说,她妈妈在身旁用肩膀撞一撞她说:“甭(包)胡说、甭(包)胡说。”

妈妈怕她乱讲,女儿却皱起眉头,一本正经的抢辨道:“就是的,我都在我哥哥手机里看到照片咧。”虽然没说出来,大家却都猜到了。

欢乐的笑声在小小的客厅里此起彼伏,田大妈转身,看见了放在机柜顶上静静的叮当,通体透亮,薄薄的玻璃身子泛着古铜色,刚才田老师那忘情的劲头实在是太打动人了。

那支叮当是前不久田老师和她逛街时,田老师看到的,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反正就是专门为她买的“耍货”。千真万确,田老师还亲口郑重其事对她说:你小时候没耍过,今儿,我(额)就只给你一个人买。

田大妈心里明白,其实,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不招人待见的丑小鸭了!

田老师圆了她的!田大妈想,刚才那分明是老伴在替她吹。叮当吹散了蒙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灰色记忆,吹开了她的笑脸。

叮当声同时抚慰着两颗受苦的心,吹散了几十年凝结在两个人心头的乌云,过去那些苦难的日子也随之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田大妈耳朵畔仿佛渐渐又响起叮当的声音,那么生动、悦耳,她痴痴地……那声音盖过了电视声、孩子们的喧闹,回荡在田大妈的脑海。

“叮叮当……叮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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