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你是我一生爱着的童话

2016-12-05 19:48 | 作者:狼狈组合 | 散文吧首发

我知道我一出生外婆你就在,你在你就一直在,直到二十年后你就真的从我的生命离开

我在你的里,也在你的那些故事中。故事是你带我去往的回乡,每逢路上柳丝榆荚桃李芳菲,你就柳昏花暝由我看去;若遇云暗桐、花落芹泥,你便掮我起来,地上是一串你尖尖的、三寸金莲的足迹。

你知我会遗传你的乡愁,所以总是要多播种些美好。你不言旅途荏苒、杨柳岸常伴残月去,却只念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还。你不忆从小他人篱下寄,人问乡音多媚好,眉梢眼角情依依。

还真是个明媚的女子!明媚,是你与这世界的多情。他乡山路走着你有情晚籁、不语斜阳,谁知它有多少你断过的柔肠、流过的粉泪?你明媚你就明媚着你的风暖草熏、柳细溪,你明媚你就明媚着你的荞麦香、叶落梨棠。

我身边没有谁的故事多过你。故事是你的对镜理妆,梳理的还是生活,在一堆剪不断理还乱中抽丝剥茧,你便成了那破茧之蝶。而明艳了我长长一季的你给的色,我至今都还记得。

井畔,我坐在你的怀里,也坐在了你的故园。你找来的玩伴,最调皮的是狗儿,可我却有说不出的喜欢。你说,狗儿淘得狗都嫌,却能机智巧断案。夜里家里丢了驴,大半营生被取去。愁的娘直着急,多方打听无消息。谁想狗儿有标记,一条尾巴刚剪去。市集狗儿显伶俐,一板一眼辩仔细。说得人家口舌服,旋即奉还那头驴。乡间的故事自带野泼泼的美感,你眼里也有俏皮的星芒扑闪。那夜的月很大,星很少,都跑到你眼里去了?我记得那夜你的眼睛,连你手中的蒲葵扇我都记得。

记得雪掩扉,你烘炉照壁,晕一窗橘黄灯火等风雪归人。没有电视手机的年代,时间慢如沙漏,摩挲得人没来由的善感。冬雪染心,如同夏雨敲情,不同是听雨宜静,赏雪宜行。那时你虽然不能如父兄作名士狂生,总要相邀几个闺中同好,针黹陶情。这是你留在我心中最美的你。你一生寥落,难得有片刻清闲不用于流离、奔波,相比于漂泊中你玫瑰铿锵,我更欣赏镇日里你静玉生香。这才是一个女人的模样,这才是你一个美人的模样。

是这样一个美人。着我绣夹裙,足下蹑丝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我不知精致是你女人的天性、修为、还是那地的风习,你和你的几个妯娌皆擅操丝彩、爱绣缛衣裳,直到羁旅中你当尽所有,就是那些你视为身外的金银钗环,可你还保存着云纹边饰,还有破残绣片。你宝贝一样守着它们,有时翻检出来,亦像对着自己年轻时的容颜。与此同时你变得越来越不爱照镜子,并不像人如花时,镜中还非要找出一个更美的自己。你大概觉得那就是了,最美的你自己。

你的故事不再有自己,谁愿意揭开创伤,并一直面对制造创伤的野蛮力量?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是啊,千里边秋,一朝戍鼓,万事皆空。为了继子,也为了保全性命于乱世,你一家四口远走他乡。继子躲过了刀光可终究逃不过魂去北邙。痛失爱子又遭逢异地他乡,你如雁折足,暮雨再无可相呼。自顾影你欲下寒塘去,只可惜幼女屋凉衾冷,日夜襟怀衣袖握抱掌中。尤念旧里,恐经年尘封,终日拂拭,不想手下,故乡竟慢慢幻化成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听去仿佛从《红楼》中走出的一个女子,于我又自顾自地疑猜,是不是这地的女子也走进了“红楼”?外婆,作为你故事的背景地,丰润,也正是曹雪芹的故里。有哪个作者不是方言写作的?毕竟美人的前后,也有我似曾相识在“红楼”。

我看《红楼梦》亦是一部奇书,写了一众奇人的奇书,也是纳奇于美的奇书,为要表达“千红一窟,万艳同悲”之浩荡悲情。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焉知曹公不是其中一个?一部“红楼”感遇而生发,美且悲者也。它亦同你的故乡,亦同你对于你的故乡。如此,你的故乡就一直是美的啊,尽管有一天它也遭逢易容变色,但你还是把一位美人当作了故乡最轻灵的风物,你也不愧那地的女儿呢,擅以悲情作此美歌。

外婆,这个美人,被你称为婆婆的,已经是被你深植我心中的一个形象了,我始终认为,这个形象是你走出来的。

外婆,能将你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我是乐意的,何况前面还有一个美丽生命的召唤呢?

你出生在河北省围场县,那里原是清代皇家狩猎及训练军队的地方。可能是这一特殊的历史原因吧,你家几代人不事农耕专营畜牧,你父即使念到国立医科毕业,也还是选择回家子承父业,闲暇时会在家里读书、会友,过着些浮生散淡居、兴来弄笔墨的日子。在那个满蒙汉杂居的地方,你被按汉家的习俗养大,缠足、谨守闺训,每日勤于针黹,间或听父兄高谈阔论、畅叙古今。我以为这便是你的见识,虽然不多,但还是可见你往这个形象上迈出了可贵的第一步。

你接下来走的第二步,当在你完成了人生意义的首发之后,虽然你已不是第一次离开家,但那一次才是你的初嫁,这次你从围场走到了几百里外的丰润,开始和夫家的人住在一起。丰润可是个造化特别钟情的地方,史上素有“南无锡北丰润”之美誉,这里不仅走出了东吴重臣程普,文学大家曹雪芹、张爱玲,就是民间也多“奇人”,不过看得出,外婆你最爱的还是婆婆这一个。

你说你嫁过来时,外公家道正好,城里开着绸布庄、杂货铺,人们喜欢称外公“二掌柜”,叫婆婆“大掌柜”,因为外公主司采买,母亲在家总管全局。她能操笔,会珠算,大帐小帐全来得。原本素喜决断,加之商场历练,竟连男子也多有不及,再兼模样标致,待人热情,很快就得到众乡邻青睐,人们争相将自家人生大事假手于她办理。

届时她会协理主家分派人手,布置差办相应物事,择日她会现场出现,按乡规礼俗完成人“送旧迎新”的大典。一个女人要有多少勇气、多大丘壑才能如此行在人前?那可是一百年前的民国呀!也是民风,自有其文化的开明,在清代曹雪芹就这样欣赏过王熙凤,百年后欣赏王熙凤者又多了众乡邻。无疑,外婆就是婆婆众多拥趸中的一个,你看的也无疑是心里的故事、传说实现的可能。我以为你走出的第二步,是你文化上的一次实践活动,你已经超迈了你所能行的。当你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逡巡时,你遇到了一些目光卓越的人。

但是外婆,还不能就说这个形象属于你了,直到你朝你最质朴、最深挚的地方走去时,我才相信你不仅有勇气走出去,还有能力将一个形象带出来。那个地方,外婆我能看到,它有你暮临晚镜想要而未得的自己,也有你明月相思,一处啼痕揩也不去的乡心两地。何谓离愁渐远渐无穷,献愁供恨,最是那玉簪螺髻。山水如凝睇美人,美人如行走山水,你用你的手将它们绾结在一起。你是以美人看美人,以游子看故乡,于你又有什么不能够呢?何况岁月也淘去了它的砂砾,留下的尽是些真纯于你。

你说你的婆婆做的一手好针线,不仅技法纯熟,绣品快捷,其花样的鲜亮更是无人能及。她有一手好画师承乡里,谁来求花样,往往不假思索,纸上飞龙走笔,刹时便有鲤鱼抱莲、富贵花开······你还说,乡里的姑娘媳妇人人都有好多花样存着,而且对于花样的执著,也就是收集、使用、交流、创作的活动,会伴随一个女人的一生。外婆你是想说,美人都是养出来的?故乡的山水及其一切都可以濡养到她对吧。

这样吧,外婆,我是说从你那里,这个形象已经异常成功,但最终能将它移植到我心里的,还是你行走的你自己的一生。饥馁、战乱、失丧、流离,虽然世界屡屡待你不公,但你还能环望世界以初衷。你怎样看世界,你的孩子也会怎样看你,一个播种了童话的你,你也便是我这一生的童话。

外婆,不要为此生没能遇到最好的自己有什么遗憾,你的美当不在你的揽镜中,它当在我的回望里。外婆你看,你离开了这么久,可你还在行走,你会一直在你爱过和爱着你的人心里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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