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拐记忆

2016-11-14 13:48 | 作者:前川瀑布(毛兴凯) | 散文吧首发

八大拐记忆

走过许多路,沙土的、石板的、水泥的、沥青的、乡村的、城市的……但是,记忆中难以模糊的,还是家乡的那段山路。因为难走,所以铭记,因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所以知名度很高。这是打小去幺姨家的必经之路,远近的人都叫它“八大拐”。

从老家出发,走三公里上坡,就到了著名的巴东垭。这里,视野开阔,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巴东和长阳两县交界的地方,也是去幺姨家全程的至高点。南来北往的人,背脚的、挑担的、走亲访友的、甩脚甩手闲游的,到了这里,无一例外都要歇息一会儿。以至这一带的地皮,甚至石头,都被磨得光溜溜的,石皮上到处都是隐隐约约用石头刻在石头上深浅不一的文字,有姓名、有脏话、有顺口溜,后来的人歇息无事,在这里左看右看,使劲地辩认,添加了不少乐趣。再往下走,就是更加险峻的八大拐了。

站在巴东垭俯瞰,八大拐蜿蜒曲折,犹如一条飘带,从山顶向下缓缓飘落,给人以莫名而畏惧的念想。

巴东垭到幺姨家约八公里,大集体时砍伐严重,除了崎峻的陡坡、矮小的杂草树木,没有别的遮挡物,路的尽头是长阳有名的粮仓——枝柘坪,是长阳最好的地方,有“一枝二磨三榔坪”一说。就是说,长阳三个好地方,枝柘坪排名第一(有上坪、中坪、下坪三部分)。几千亩稻田,一展平阳,从解放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直都是乡政府所在地。后来,行政体制改革,才合并到渔峡口镇。幺姨就住在镇的西头。

父母养育我们姐弟七个,我排行第五,前面是四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大集体时,统一出工,是不能随便耽误的。七八岁开始,只要是寒暑假,家里出门吃酒的活儿,父母就安排我承担了。由于年纪小,每次到幺姨家去,都是姐姐们轮流送我到巴东垭,然后远望着我顺八大拐一直往下走。担心我害怕,过一会儿就喊我一声,觉得姐姐在我身后,就不怕了。暑假期间,沿路小树满满的是叶子,杂草也很茂盛,遮挡了我矮小的身体,回头看不见姐姐,有些害怕,便使劲地叫喊姐姐,有应答,就壮着胆飞快地往前走。若没有应答,我会拼命地哭喊。她们看不见我,听到哭声,一边大声应答,一边取下脖子上的红纱巾,用树枝顶着,高高举起,不停地晃动。看到红纱巾,知道姐姐还在那里看着我,没有走,于是鼓足勇气,一股劲地往前走。

八大拐很长一段没有人户,好不容易看到一户人家,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窜出一只大黄狗,吓死我了。情急之下,想起父亲告诉我对付狗的绝窍:捡一块石头,身子向下连蹲三下,狗就会退去,边走边做这样的动作,人一走远,狗就不会撵你了。我试着一做,狗果然畏惧,后退不前,终于化险为夷。这个灵啊,至今都倍觉得意。

那个时代,亲戚之间有喜事,都是移风易俗,干干净净就告知几个直系亲戚。没有电话,都是挨家挨户去接的,哪家谁去一般都有约定。只要是到幺姨家,一般都是幺姨在村口接我。玩上三五天,就闹着要回去,幺姨家没有闲人,只好利用晚上送我,然后连又赶回去。若是约定了回家的时间,姐姐会在巴东垭接我,省去了幺姨爹很多时间。当然,有时也会托熟人带我回去。

记忆最深的,是11岁那年寒假,幺姨的女儿出嫁,为重视起见,父母特意安排三姐和我一起去。因为下,又有三姐陪着,宽玩了几天,很享受。我家住二高山,这个季节到处是积雪,幺姨那里是低山,地上都是干的。三姐大我六岁,带我在镇上东转西转,像进城一样,感受着难得的快乐。回家那天,幺姨送了不少东西,给三姐安排背一斗大米,给我安排背一个稻草(困难时期,垫在床上用的)。正好,枝柘坪这天有一班人晚些时候要到离我们家不远处看信(土家族老人去世了,亲戚组织吊唁),幺姨让我们与他们搭伴回家,一直等到傍晚才走。

回去的路更加艰难,过街不远就是一架上坡,下半部分叫童家冲,称小八大拐,上半部分就叫八大拐。整个路从小陡、中陡、壁陡急速过渡,走起来特别吃力。看信的人有好几十个,走在最前面的是六和班(土家族过红白喜事的乐器班子,一个吹锁呐的,一个打鼓的,一个打钹的,一个打锣的,一个打马铙的,一个打镲镲儿的),后面都是亲戚邀约打伴的。我们跟在后边,好心的人时不时替我们背一背东西,并不感到很累。

转过一道拐,又一道拐,到中陡的时候,天已经黑定了,看信的人点燃用杉树皮、竹篾扎成的火把,沿着陡峭的山路气喘吁吁地向上攀登。

进入八大拐,向上望去,晴朗的日,无月的夜晚,火把顺着道路排成许多“之”字形,象一条游动的火龙,连到山的尽头,向天上飞去。走在前面的六和班率先登上巴东垭,充满小胜的喜悦。火龙登高,驻足展示,奏响著名的撒叶儿嗬,鼓声、锣声、锁呐声交织在一起,穿透夜幕,响彻天际,巴东、长阳两县都能听到。停歇的时候,身上少了登山的热度,听着时而高亢激昂、时而悲苍凄凉的撒叶儿嗬,不觉寒意袭来,突然有些害怕,本能地向行人中间挤去。我知道,在土家族,撒叶儿嗬是死人了,丧事活动才唱的。

在没有公路的年代,八大拐承载着巴东长阳人员往来、物资交易的使命,是方圆几十里最近的交通要道,沉淀着山里人无数激荡人心的往事。

听老一辈讲,解放前,山匪挡路打劫多选择这样的关隘,容易得手,也容易逃跑,不知多少人在此破财,甚至毙命。所以,经过这里的人一般都会结伴而行。尽管听起来有些恐怖,有些让人心惊肉跳,却无法冲淡这里商贸交易的主渠道地位,只是应运而生了一些保护措施而已。交易的东西有下江来的工业品,如北方的皮货、江西的陶瓷、沙市的布匹……也有近一点的,如宜昌的铁器铜器、资丘的盐,等等。大多是本地自产的,高山的洋芋、萝卜、包尔菜,低山的大米、红苕、菜豌豆,都是品质较好的种类。有民谣为证:

高山的洋芋河下的苕,枝柘坪的大米不用淘;沙坡的花生不要洗,杨家垭的萝卜嫩摇摇。

石门的独活龙坪的烟,包尔岭的茶叶胜毛尖;孙坪的魔芋铜盆大,板上的面条能打圈。

土坡的桐油清江的鱼,高家湾的大蒜是白皮;长岭的蜂糖像猪油,李家湾的豆腐烧达吃。

溪沟的石匠白岩的炭,狮子埫的烧酒点得燃;墱上的木匠榫头好,李天尧的篾器最好看。

人民公社的时候,每到冬天,低山的人就背着大米到高山粜洋芋种,一斤大米换四斤洋芋种,有的还私下换一些本地没有的特产带回家享用,一个回合就是两三天。开年了,高山的人也会背着苞谷籽下低山粜苕秧,一般是一斤苞谷籽换一把苕秧(100根)。公家办事,像这类情况,都有一个统一的码子,没有谁讲价,相互认可就行。

农闲之际,生产队会派男劳动力外出抓点副业,增加积累。多半也是走八大拐、穿枝柘坪、翻板凳凹、过石板溪,到招徕河背窑货。走运的话,一个劳动力一趟可以赚五六块钱,背时的时候呢,惨唏唏的就不用说了。一次,三叔背了一大筐窑货,转来爬八大拐这架上坡的时候,打杵歇息,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一大筐窑货滚满山坡,到处都是坛坛罐罐的碎片。这下可好,不仅赚不到钱,连几天的工分都没有了。三叔那个失望啊、无奈啊,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一气之下,三叔将打杵扔进了路旁的山沟。

岁月悠悠,古道漫漫,这条路留下了无数山里人的悲欢离合,深藏着祖祖辈辈无法主宰的生死别离,诉说着乱世凡尘抓兵抓夫的血泪辛酸,传诵着乡绅大佬私塾教化的文化习俗,铭刻着先辈们遭遇水灾,抛家舍业,从下江逃往深山的悲惨命运……从它不凡的“履历”,我们仿佛看到了岁月沧桑的先辈,饱经风霜的乡邻,颠沛流离的路人,以及改朝换代的荣辱兴衰……在这里,各地人员交融,官民偶遇擦肩,欢欣与悲情同在,希望与失望并存,成就了八大拐的前世今生。

高中毕业读师范,搞工作,离家远了,再没有走过这条路。据说,新修的公路绕过这片陡坡山地,从枝柘坪经戴家冲、余家墩,直接上到巴东垭,很少有人走八大拐了。说来也怪,每每听到这些,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遗憾。

腰悬河, 2016年11月11日,同仁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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