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爪子

2016-11-11 12:45 | 作者:抽刀断水 | 散文吧首发

尤奴素决定痛改前非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没救了。但他还是认为用行动来证明一下自己的决心是有必要的,于是,他拿起了菜刀,没有一丁点含糊,手起刀落,右手中间的三个指头就落在了地上,看着跳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的手指,尤奴素流下了有生之年里的第二次泪。第一次流泪是他的父亲无常(回族忌讳说死,常常把死称为“无常” 或“口换”)之后,两次都是真的。断指没有使尤奴苏感觉到剧痛,心里倒觉得如刀子搅,他心里确实有许多痛苦的事,他想父亲,想母亲,想妻子,想儿子,他也想自己过去的那些龌龊事。

尤奴素出生前家里已经有六个姐姐了,尤奴素地出生给他的父亲老穆带来了无限的希望,也给母亲和几个姐姐带来了好运,老穆不再无缘无故地骂她们了。老来得子的老穆很开心,布满皱纹的脸像盛开的大牡丹花一样灿烂,眼缝缝里都透着笑。老穆不叫儿子尤奴苏,而是叫苏苏,很像外国人的昵称。很多时候他还会说,“我的苏苏”如何如何,话音里透出骄傲和自豪。加了“我的”两个字,仿佛儿子就是老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值得去骄傲,去自豪,去护。看着儿子,过了不惑之年的老穆办光阴越发有了精神,他想要给儿子值下一点基业。

尤奴苏的每个姐姐念到三年级时都会辍学,无论学习好坏。老穆认为,女娃娃念书睁开个眼睛,只要不进错厕所就行,念多了反而是事情。培养儿子才是正事,女儿是别人家的,给自己养不了老,送不了终。辍学的姐姐们一个个先是家里的劳力,犁地、拔麦子、抓发菜……男人能干得农活儿她们全会,然后嫁出去,再变成别人家的劳力。

尤奴苏却不一样,辍学在家的一个姐姐专门精心照顾着他,走站背着他。他要哭鼻子,全家人会乱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止住他的哭声。而能止住尤奴苏哭声的东西在柜子里。尤奴苏小的时候农村人情往费很简单,但浪亲戚也不空着手,进门总要拿点草纸包好的红糖、白糖、点心做为礼信,高级一点,还会有罐头之类。人们统称为“糖份子”,收到礼信,自家也不吃,因为要礼尚往来,存起来去别人家时再拿上,不失礼数又省钱,所以在农村里,家家柜子里都锁有“糖份子”。尤奴苏一哭,老穆会赶忙摸索出钥匙打开柜门,“糖份子”递到尤奴苏手里,哭声立马止住。尤奴苏的邻居们常常先听到尤奴苏哭声震天,旋即又见到尤奴苏拿着“糖份子”在大门外炫耀地吃喝,于是邻居们称尤奴苏为“糖份子”。

尤奴苏第一次会花钱是自己拿钱在供销社里买水果糖,老穆高兴地说:“我的苏苏会花钱了!”从那以后,每天中午一点半尤奴苏都会等在供销社门口,他在等上寺时要路过供销社的老穆,老穆也知道儿子等得不是他,而是钱,总是非常乐意地提前换好零钱递给尤奴苏。供销社里的售货员发现了这个规律,又给尤奴苏起了绰号“一点半。”

而老穆指望念书的尤奴苏却总是留级,三年级也是他的坎儿,念了三次三年级的尤奴苏才升到了四年级,老穆高兴得好像儿子考上了大学,对老伴夸赞说,他早就看出苏苏是念书的料。

尤奴苏终究没有随了老穆的意,初二时偷了家里的五斤发菜,那可是尤奴苏的姐姐们爬冰卧捡来的发菜,他拿出去卖了一千多块钱,和几个同学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刚过一个月,尤奴苏回来了。这一个月老穆度日如年,看到儿子回来,躺在炕上想儿子的老穆跳了起来,出去打了几斤牛肉回来,让老伴包了饺子,儿子狼吞虎咽地吃,老穆盯着看,心里揪心地疼,老穆甚至抱怨社会太残忍,新闻上说好得有救助站,儿子出门在外饿着肚子却没人管。直到尤奴苏放下筷子,打了饱嗝,老穆才近乎哀求地对尤奴苏说,别再出去了,家里有妈,饿不着。

出了一趟远门,尤奴苏染上了更坏的毛病,学会了赌博。回来后再也不愿去学校念书,放弃了学业,整日游荡在村子里。闲吃定坐的尤奴苏开始去和四邻八庄的人赌博,刚开始,小打小闹,老穆怕儿子离家出走,还给儿子一点钱,老穆认为男子汉身上没钱会让人笑话,一旦遭到别人笑话,尤奴苏就会离家出走,那比要了老穆的命还严重。

尤奴苏觉得父亲给的钱越来越少。其实不是老穆给的少,而是尤奴苏胃口越来越大。老穆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决定不再给尤奴苏钱,可没几天家里上门讨债的人多了起来,老穆忍着心里的痛苦,把尤奴苏借的债一一还掉,当然没忘记对每个债主嘱咐一番,以后不要再借钱给尤奴苏云云。

断了钱路的尤奴苏不能出去赌博了,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他受不了这种煎熬,开始变着法儿要钱,老穆这回算是铁了心,任你如何花言巧语就是不伸手进口袋里掏出钱。尤奴苏甚至威胁,再不给钱就出走,老穆也没有动心。尤奴苏在家里呆得时间多了,有时还能帮家里干一把活儿。老穆窃喜自己找到了儿子的命门,还给尤奴苏安排了一项稳定的工作,就是天黑后给驴填一回草,老穆担心尤奴苏忘掉,到时间后会提醒,尽管这是举手之劳,但老穆认为意义重大。

就在老穆高兴儿子向好得方向发展的时候,一件事让老穆热起来的心又凉了半截,也让老穆第一次对尤奴苏动了手。

那天早上老穆要套驴去犁地,发现驴圈里少了一头驴儿子,那是一头不满一岁的驴儿子,还在吃奶,但个码大得如一头大驴。老穆舍不得现在就套去犁地,怕挣废了,老穆认为驴儿子长大肯定力大无比,和骡子搭对犁地都行。

老穆走到尤奴苏睡觉的屋子窗下,问:“苏苏,黑扇驴娃子咋不见了?”

只听尤奴苏迷迷糊糊地说:“在我口袋里。”

老穆以为儿子在说话,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反正驴儿子也不能犁地,就先套了两头大驴走了。老穆一边犁地一边想,越想越明白:“不是梦话,只有钱才能装在口袋里,看来我的驴儿子叫卖掉了。”回去一证实,果真如此。

三天后尤奴苏输光卖掉驴的钱,回到了家里,老穆抄起早已准备好的棒去打尤奴苏,尤奴苏跑了。吃晚饭的时候,尤奴苏像没事儿人似的又来吃饭,一碗接一碗。老穆看在眼里,心彻底凉了,吃完饭就宣布了一件事,他要给尤奴苏娶媳妇,他说:“老子现在就欠你一个婆姨,娶了婆姨,你是你,我是我。”

给尤奴苏娶了婆姨刚满一个月,老穆就和儿子分了家,老穆想让尤奴苏也尝尝柴米油盐和居家过日子的不易。

可有了家室的尤奴苏一点也没有收敛的意思,从小无人管监造就了尤奴苏不爱听人唠叨,妻子地劝说反而让他变本加厉。有时几夜都不回家,妻子生了个儿子,他都不知道娘俩是如何生活的,家里常常会断了顿,老穆老两口看在儿媳和孙子的份儿上,偷偷地给儿媳送一些吃喝,也给一些钱,还怕让尤奴苏知道了拿去耍赌。尤奴苏的妻子对丈夫失望过多次,每次都想到离婚,不再和尤奴苏过下去,可是当她端详着襁褓中的孩子、想到公婆的慈祥时,又一次次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很多日子里她以泪洗面,盼望着丈夫能扭转心眼。

老穆的口换是非正常的,他自己根本就想不到会死于自己指望不小的儿子之手。

尤奴苏逢赌必输,越输越想翻本,可往往连本钱也会没有,他惦记上了老穆养的一头牛,那是一头经过老穆精心喂养的牛,膘好得苍蝇在牛身上都趴不住,保守估计能值两万块钱。尤奴苏想,若得了这一笔钱做本,可以玩一场大的。可自从发生了卖驴事件后,老穆对家里的牲口看得特别紧,野猫在院子里跑动都会惊动老穆起身去看。尤奴苏还是想到了办法。

尤奴苏那几天一直在牛圈附近转悠,老穆更加警惕,老两口轮流盯着牲口圈棚。而尤奴苏也不着急,还故意大声地对老穆说:“大大呀,你要把牛看好,我睡觉时梦见你的牛上天了。”

老穆一听这话,决定要卖掉牛,夜长梦多,牛已经让这个二流子惦记上,不能再耽搁了。

老穆在集市上卖了牛,把钱用手绢包好,装进口袋,还拍了拍,心想:“牛能飞上天?这回,你给我长上翅膀飞掉让我看看!”

尤奴苏算准了老穆回家的时间,就在老穆进大门时,只见尤奴苏怀抱一只像鹰一样的东西从外面跑了进来,口里喊道:“发财了!发财了!大大,赶快找绳子,绑住,这是鸽鹘,值几十万,可不敢叫飞了!”老穆听过阿拉伯人来附近村子收鸽鹘的事,还有人发了财,一听尤奴苏这话,也着急了起来,怕“鸽鹘”飞了。尤奴苏喊得更急了,老穆下意识地满身搜索起来,最后一着急就掏出了包钱的手绢,顾不得取掉钱,尤奴苏就催着老穆把手绢带钱都绑在 “鸽鹘”腿子上,尤奴苏又说:“我抓住,大大,赶快去找点好绳子!”

等老穆在屋里找出一根很牢实的麻绳时, “鸽鹘”也正好从尤奴苏的手中挣脱了,飞上了天,腿上还绑着手绢,尤奴苏望着没有飞远的“鸽鹘”说:“胡达啊,我的梦太准了,牛没有飞上天,卖牛的钱飞上天了,造好的,没治。”说着话,还向“鸽鹘”飞走地方向追。老穆拿着绳子呆住了,老穆可惜被“鸽鹘”带着飞走的钱,更可惜几十万的“鸽鹘”也飞走了,还怪自己把抓“鸽鹘”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了一事无成的儿子,当时找绳子的事应该让尤奴苏去干才对。又一想,这就是前定好的事,谁也不能改变,心里倒也释然了。

牛飞上天的事经过老穆地描述,村里人都知道了。老穆感叹“牛飞上天”是定数,还稍加赞许地说儿子虽然不成器,但对“牛飞上天”却早有预感,儿子也有一点灵气。

几天后,当老穆再次对人说起“牛飞上天”的事时,有人忍不住给老穆透露了消息,说尤奴苏这几天又输了两万一千块钱,那天尤奴苏抓的也不是什么鸽鹘,而是阿拉伯人不要的黑老哇,老穆向说话的人再次确认了一遍,尤奴苏确实输了两万一千块钱,老穆想起自己的牛就卖了两万一千块钱,再往下一想,老穆眼前一黑就栽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送老穆埋体的人站了满满一院子,尤奴苏拿不出一毛钱来散乜贴(回族送葬亡人时要施舍一些钱财,也是对亡人的一种搭救方式),还是老穆没有指望养老送终的六个女儿凑了钱送走了埋体,亡人七七道道、一月四十的忌日上摸锅倒油的费用也全出自几个女儿,那些日子里尤奴苏油汤辣水地跟着吃,倒也吃出一幅红润的嘴脸。村里人笑话道:“养个狗都不养尤奴苏这样的儿子,你看把个老人活活气死不说,还就像心里死了个秃山羊(回族俗语,不在意的意思)。”不过动土下葬老穆的埋体时,尤奴苏确实流了眼泪,他想起父亲的好。

就在老穆口换不到一年时,尤奴苏的母亲也无常了。母亲无常后,尤奴苏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妻子盘儿上桌儿下地伺候着尤奴苏。尤奴苏坐在自家的热炕头上,儿子在他身上爬上翻下,尤奴苏突然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

可尤奴苏姐夫的一句话又让他改变了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想法,就在母亲的四十天忌日上,尤奴苏认为是家里的主人,要领导众姐夫们,有一个姐夫不同意,说尤奴苏就是个吃死爹(啃老的意思),一事无成,爹妈的忌日上倒油不出钱,指着几个姐姐出,没有权利指手画脚。姐夫的话伤害了尤奴苏的自尊心。

尤奴苏又做起了发财梦,而赌博是他最擅长的,隔行不取利,毕竟这些年自己一直在这方面努力。他想再豪赌一次,他只想到赢后如何,心里满满得都是幸福。尤奴苏没有本钱,他决定卖掉土地,给妻子的理由是要给父母倒油,尤奴苏的妻子对公婆很有感情,也没有往坏处想,就同意了。尤奴苏拿到卖地的钱后就消失了,眼看举念倒油的日子快到了,妻子四处打听,最后得到消息,尤奴苏在县城的宾馆里推牌九。

尤奴苏的妻子决定一个人全美举念的乜贴,她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面粉,烙了整整一上午的油香,下午她请来清真寺里所有的人,去给公婆上了坟,在家里念了《古兰经》,每人包了一份油香。

当人们走出老穆留下的院落时,尤奴苏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没有人和他打招呼,好像这不是他的家。那一刻尤奴苏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就在他找地缝想钻的时候,妻子抱着儿子也出来了,妻子手里提着一个包袱,眼睛的余光都没有扫一下尤奴苏,尤奴苏感觉到平时温实的妻子身上透出一股凌人的盛气,他想拉住妻子,可他的手最终没有伸出去,眼看着妻子和儿子走远,他冲进屋里拿起了菜刀,砍向摸了半辈子牌的手指。

尤奴素用断指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可还是没有挽留住妻子和儿子,就在他疼得发疯时,妻子和儿子也没有回来,他怀疑没人告诉妻子这些事,可告诉了又能怎样?砍手指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想到了死,他没有去医院,在断指上洒了一把灰,用破布缠住。躺在炕上,他想自生自灭。三天后他没有死掉,反而又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他想活出个人样来,再去领回妻儿,尤奴苏唯一的指望就是和妻儿团聚。

好吃懒做,不劳而获,嗜赌如命,死要面子的尤奴苏,机关算尽,终究没有过上他要的那种生活,还毁掉一个家。尤奴素的右手伸出只有大拇指和小拇指,好像划拳时忌讳出的“六”一样,据说出了这样的拳,一大一小,对划拳的两人来说,有一人就被歧视了,所以特别忌讳。而尤奴素自断手指后的人生也变得像划拳时表示的意思一样,不但残缺不堪,而且永远是“你大我小”,见了别人总感觉自己半截。当人们把他的绰号从“没(读mo)手手”变成“没(读mo)爪子”时,尤奴苏也不计较,任由人去叫,“没爪子”就是尤奴苏,尤奴苏就是“没爪子”。

评论

  • 胡侃瞎周:顶一下,推荐阅读~
    回复2016-11-11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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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2016-11-18 1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