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忆九月九

2016-11-03 15:33 | 作者:石中玉 | 散文吧首发

前段日子某个晚上,睡不着觉,就点开了手机的音乐播放器,随便听听欧美音乐,第一次听到Luther Vandross的歌曲《Dance with My Father》时,我这年近不惑的人,眼泪竟然夺眶而出。父亲音容宛在的背景刹那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记事较早,很小的时候,就听到家门的爷爷奶奶们讲,我们的祖上曾经比较富有,拥有多处田庄,在后来的阶级划分时,田产被没收,爷辈们兄弟几个被赶到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家道也因此衰落下来。

新中国成立后两年,父亲出生在这样一个农家的四合院里,稍有点力气的时候,就开始帮忙维持家计。1956年“大跃进”之后,接下来就是饥荒。59年,父亲的两个姐姐,及他的母亲,在这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大潮中未能幸免。那年,父亲8岁。

不想去细究那些沉重的年代,父亲的不幸,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唯愿这饿殍千里的景象,永远不要在神州大地上再次重演!

奶奶去世后,家里就剩下父亲和爷爷二人相依为命。父亲勉强地读了三年书,就不得不因为家庭的困难辍学了。及60年代中期,大规模的“三线建设”开始了,父亲也被征召,加入了“三线建设”的洪流。

三线建设后,父亲两手空空的回乡,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76年,父亲经媒人介绍,与母亲认识并结婚,伴着他们的,依旧是那紧紧巴巴的日子。直到80年土地政策改革,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家里的日子才慢慢好转,和许多家庭一样,过上了能吃得饱饭的日子。至今我还依稀记得他从三线带回的两只搪瓷铁皮小茶缸,上面印有“襄渝线五七六○部队”的字样,其中一只,被儿时的我当玩具磕得伤痕累累。

父亲高高的个子,四方脸,不苟言笑,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汉,各种农活全不在话下,还从爷爷那里学了点做竹器的手艺。说到农活,印象里最深的,就是秋天收稻的时候,见他抄起一大把割好的稻谷,和另一个伙计分站在方形板桶的两角,一起一伏地抡着胳膊,沉甸的稻穗有节奏地击打着板桶,震得山响,尤其是让稻把脱手,在空中翻个面,再一根不露地接住,接着甩打,那一气呵成的力学节奏美,至今还让我印象深刻。在初中的时候,我也曾让他教过我甩稻,可我就是学不会。他的手艺,到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手里,失传是肯定的了。

闲下来的时候,干活歇息的时候,父亲就会解下平时别在腰间的烟杆,按上一锅自产的烟叶,吧唧吧唧里抽上几口,一语不发,我猜想,他们所吐出的,不只是烟雾,而是他们那个年代所经历的特有苦闷吧。

到后来,出卷烟了,父亲也买来抽,起初是很便宜的“农工”,“长坂坡”,到后来的“丽华”,“公主”什么的。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认烟纸盒上那些方块字,却从来不让我碰他的纸烟。

小的时候,对父亲的一个黑色小木匣子特别感兴趣,总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可是他一直锁得紧紧的,不让我看到。直到后来我上了几年学,我才知道,父亲当过队上的出纳,他个匣子是他用来放账本和零钱的。不让我们动,是怕出现意外。等后来他让我看的时候,账本、钱都移交了。那个匣子就成了我们的收藏盒了。

也许,童年的苦难,铸就了父亲坚强的性格。87年前后,四合院的房子已经很旧了,父亲决定造房子搬家,可是那年头水特别多,筑起的土墙一次次被雨水毁坏,父亲一次次筑起,顶着风雨硬生生筑出了土木结构的房子。后来,我的人生中遇到困难和挫折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建房的事。

父亲很慈善,很少打骂我们。在我的记忆里,他就打过我三次。第一次我大约三年级,那时候午饭时间,我们得回家去吃饭,一次父亲在我叔家干活,早上给我带了午饭,这样我就不用再爬山路回家了,可是那时候特别能吃,他带的饭我居然没吃饱,父亲让我再回家吃,我不想回去,就跟他哭哭闹闹,他气得随手捡了个树枝给我头上敲了一下,训斥我说:“自己想吃饭又不回家,你就饿着吧。”他就这么随手一敲,我头破血流,趴到附近的河里洗了洗,又返回学校了。随着阅历加深,我逐渐明白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过得更好,只有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父亲,以他的方式,给我的人生上了这么深刻的一课。

第二次打我,大约是我五年级的时候,一天和几个小伙伴们背着竹篮拔猪草,篮子满了,我们就来到了公路边的水潭里洗澡,恰好父亲从粮管所交完公粮回来,看到我洗澡,赶了过来,拿着细竹枝把赤条条的我抽我了一顿,斥责我说:你想死吗?想死你继续洗,以后我再不管你洗不洗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下河洗澡了。后来也慢慢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爷爷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也就我这么个儿子,我要是遭遇不测,那岂不是枉费他吃那么多苦,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并养大成人吗?

第三次打我,大约是初一寒假的早上,天气特别冷,父亲要去背柴,他叫上我,可实在太冷,我不愿意,一路走一路抱怨,他又抽了我一顿,教训我说:“这点苦都吃不了,你长大还能干什么?”后来,翻山越岭,取水打柴,肩挑背抗的活我都干。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苦累也值得,上山下坡,杂七杂八的农活锻炼了我的体魄,磨练了我的性格。

我那时候对上学,似乎有着难以抑制的热情,风雨无阻。上小学的时候,必须先过家门前那条河。雨季的时候,无论是石,还是木桥,总会被大水冲毁,过河的时候,我就趴在父亲宽大的肩膀上,他小心翼翼里背着我趟过滚滚的河水,遇上生产队上其它的孩子,他也一样,一个来回一个来回背着孩子们过河,下午放学的时候,再把我们从河那边背过来;天大封山的时候,他就拉着我的手,走下大雪覆盖的崎岖山路,遇到危险的地方,他就背着我,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记得四年级寒假,下雪天,我病的特别厉害,他晚上背着我,走了七八里的路来到乡卫生院,医生看完了,又把我背回家。想起他,我就想起他那温暖的肩背,和他的鞋子踩着地上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睛也不禁湿润起来。

那时候的农家孩子,没什么玩具。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见到别的同学玩着用木头削成的陀罗,我放学回家,也拿着柴刀,乒乒乓乓的剁开了,可弄出了一大堆木渣还没做好一个,父亲放工回来,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削“坡牛儿”(我们那里的土话,就是陀罗),但削不好。父亲就帮我做了一个,特别光滑,非常肯转。每天放学了,我都迫不及待地走上公路,一路扬鞭,抽着那个“坡牛儿”回家,享受着儿时特有的欢乐。直到有一天,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将那个家伙抽到了公路下面的乱石堆里,再也找不到了,弄得我闷闷不乐好几天。后来,我会自己削了,可再也玩不出那样的快乐了。

95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安康第一师范,父亲也特别高兴,为了支持我上学,他也开始出远门务工挣钱。那年年末,他带回了一台收录机和好多磁带,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知道了《九月九的酒》、《昨星辰》,并且喜欢上音乐。他带回的磁带里有一首陈少华的《老爸》,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到现在我还在听,每次听来,都会想起他。也许有一天我老了,我还会听,唯有这种自我沉浸的方式,才能表达我对他的怀念

97年阴历3月,学校放假,我也回家呆了几天,我做也没想到,那一别,竟然成了永别。3月17日那天,班级组织活动,记得是去安康公园游玩,可那天我感觉心慌意乱,同学们谈天说笑,我却无比的烦躁,无缘无故地郁闷了一天。晚上熄灯回到宿舍,传达室却来消息说,我父亲去世,让我尽快回家。当天晚上,我一个人偷偷哭了一夜;那一年;我未满18岁。

逝者已矣。我能做的,就是以最大的虔敬,去父亲的安息之地悼念;或者在有他的梦里,看到他近乎真切却又模糊的身影;抑或在我闲暇的日子,追忆他生前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而今,为了梦想,也为了生活,辗转中外,连形式的上悼念都做不到了,能有的,只有无尽的怀念。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刺痛无奈,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得到!

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共有的心态。在父亲眼里,我就是他的骄傲,然而,想到他的期望,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儿子,真的有些汗颜了。我该以怎样的努力,才能让他含笑九泉之下?

父亲离开我,已经快二十年了,二十年里,我一直想写一些关于父亲的文字,也许是才疏学浅,几次坐下来,虽是满满的回忆,却总是纷纷扰扰的思绪,不知道从何写起。在今天九月九日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整理一下有关父亲的记忆,乱不成文,就算是给自己一个交待吧。

愿父亲安息……

(2016年阴历9月9日于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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