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01

我喜欢跟疯子说话，那是在小时候。

我不喜欢跟疯子对话，是在懂事之后。

疯子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小时候我撞见她就笑嘻嘻喊她阿姨，后来再碰见打招呼时索性不带称呼，再后来懂事了我从不主动搭理她，因为怕接触多了被人误会我也是疯子。

从小听别人说疯子是疯子，我就信了。

疯子是村子里穿着破烂蓬头垢面的丑女人，她每天在这片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黄土地上蹿来蹿去，说着别人听不懂的疯言疯语。

小时候大人劝我: 你别招惹那疯子，小心她打你。

长大后别人跟我开玩笑说: 碰见疯子就赶紧躲，小心疯病是会传染的。

小时候大老远看见疯子手里握着一根柳条，笑着唱着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扭头转身撒了欢地往回跑。

长大后看见疯子疯疯癫癫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大多数情况下我绕开她走别的道，偶尔一本正经假装淡定地闷着头从她身边经过，心里却害怕到乱成了一团麻。

她会不会突然冲过来揪我的头发？她会不会猛地扑过来抓我脸？她会不会嗖地跳到我面前扯我的衣服？

我能想象出无数种被她虐被她打的惨况。庆幸的是从来没有实现过，每次经过她身边的我都能依然完好无损。

大人说千万别在疯子看你的时候盯着她看，否则会出事，大人也说懂事的人才不会靠近疯子呢。所以我从来不会像那些五六岁的小孩子一样围在疯子身边嘲笑她，也不会跟那些好事之徒一样偶尔跑过去逗逗她解解闷，我永远都躲得远远地绕着走。

我那么懂事，当然不会跟疯子有交集。

02

疯子一家四口人，丈夫赵建军常年四季在附近的地方打零工，赚点小钱贴补家用。大儿子读完初中出去当了兵，走后就再也没回来，村子里有谣言说是不想看见自己的疯母亲，嫌丢脸，就永远地逃了。也有人说或许是出去死在外面了，所以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儿子二十岁不到就去了首都，出去闯荡，每个月会给家里寄点生活费。几年以后带了外地的媳妇儿回来，别人都夸二儿子有出息，是这家里唯一一个正常的挺得直腰杆儿的顶梁柱。

可惜，二儿子出事了，跟马航一起，跟其他238人一起，命丧大海。

我一直以为所谓大事，永远都是那些发生在遥远地方然后家喻户晓的事情，直到马航失事那一年，我才彻底改变了以前的想法。

有些事情，发生地点那么远，可涉及的人却可以那么近。

2014年，马航MH370坠毁，疯子的二儿子恰好是乘客之一。

那一年，疯子瞬间成了村里的红人。那一年赵建军由于丧子心痛，瘫倒在床一病不起。

那一年整个村子里沸沸扬扬，从来没怎么关心过国家大事的村民们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去关注马航事件所有的动态。

毕竟，能参与大事是一种荣幸，如果这件大事全国各地人尽皆知，那能探讨这事件的走向更是一种无以至上的光荣，无论好事和坏事。

那一年，MH370，连村子里裹着头巾不识字的老妇人都学会了这俩字母的读法。

那一年，我听说好多事。

听老人说马航失事后给疯子家里的赔偿金本该会有好多万，只是在发放的途中有几万“不翼而飞”了，估计是被“上面的人”贪污了。

我不知道“上面的人”是谁，但我想，“上面的人”一定是很了解疯子的家庭状况的，一定是觉得这一家子再也没有明白人了，随随便便抽走个几万当然也没人去理论。

也听老人说疯子只会笑，不会哭。我也信了。

的确，我记忆里的她一直都是咧着嘴傻笑，或者一个人指着空气骂骂咧咧，骂累了就又继续笑。

她就是那样一个疯子。孤零零，并且自娱自乐的疯子。

03

我最后一次看见疯子的丈夫是在大学毕业那年的八月，他坐在轮椅上，看见我就笑眯眯问:“你啥时候来的？”

我一脸茫然:“啊？来？哦，我前天回来的。”我提高嗓音特意将“回”字说得特别响。

西北老家，“来”跟“回来”是有很大区别的。邻居看见在外上学的女孩儿会问“啥时候回来的”，碰见那些已出嫁的女孩儿才会问“啥时候来的”。

他吃力地往前了挪了挪轮椅，声音有点沙哑:“哎，糊涂了，我把你认成你姐了！你俩长得太像了。”

我努力挤出并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心里受到很大的触动，从看见他的那一刻，他身上就仿佛静静地散发着一种孤苦伶仃的悲戚感，就像旧俄时代小说里那些忍受着极大苦难的人一样，让人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我想他现在视力肯定不好了，或许，记忆力也不好了吧。我俩长得真的一点儿都不像。

我匆匆离开去商店买东西，他大老远在我身后喊:“麻辣片要少吃。”

三天后他去世了。

那天，疯子哭了。她边哭边骂:“狗日的赵建军，狗日的赵建军……”她一直重复这一句脏话，不停歇。

疯子骂累了就开始笑，癫笑。唾沫，夹杂着眼泪，鼻涕，一起被她吞进了嘴里。

赵建军去世后的第二天，疯子的大儿子奇迹般地回了家。他戴墨镜，头发很爆炸，染得黄一道灰一道，嘴里叼根烟，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链子，双手插裤兜里走路歪七扭八的像混混。

大儿子潦潦草草为父亲办了最简单的葬礼。两天后，他悄无声息离开了，带走了弟弟丧命后的所有赔偿金。

疯子终于变成一个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疯子。

04

我毕业后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时不时会碰见疯子，我依然大老远绕开她。

村里的正经人真是太多了，我总这么想。比如看见疯子就火速避开，正常人都是这么做的。

有次我在路边溜达，遇见了疯子，她一个人对着空气手舞足蹈骂脏话，我路过时由于好奇盯着她看了一眼，她突然迈大步冲到我跟前，扯着大嗓门朝我吼: 小森会回来看我的。

我吓得后退了几步，丢下一个“嗯”字拔腿就跑。

小森是疯子的大儿子。可是我知道，他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是疯子心里有希冀，有信念。

也好，有信念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