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漫记

2016-10-09 20:01 | 作者:狼狈组合 | 散文吧首发

行 记

车到长沙,时已半。走出车厢,但见车站内外一片灯火通明,把个夜空衬得更加幽暗深邃。阵初歇,空气中水汽蒸蔚。这南国的雨呀,想必也不似北国九月初雨的冷冷清清,它定是个温柔的可人儿。这不,夜已那么久了,它还是挟了白日的晴热,直扑人的四肢百骸。

一辆出租车把我们载向更远的夜。一路上灯光将夜的幕破碎再弥合,当它再次洞开时,车开始轻俏地滑进一道道霓虹璀璨的街。难道这个城市是不要睡的吗?带着疑惑,望向那被灯光晕染出的城市景深,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遥远而神秘。

下榻一家星级宾馆,却意外发现它的后身竟藏着一条古旧的街。这是一条小食街,还没走到街口远远地就闻到从里面传出的那股陌生的气息,很明显这是湘人特有的气息,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味道随处都有。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味道,麻辣焦香中混杂着一股浓郁的臭气,它绝不清新但占尽厚重,让人一嗅而难忘,有人说从口味能看出人的性格,那么如此复杂的口味,哪一味更接近湘人呢?一切都要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加以定夺——口味抑或性格。前者已让我迫不及待了,率先想要得到答案的不是思想而是我的辘辘饥肠。

餐桌前的一番风卷残云之后,答案已是心知肚明。“麻辣焦香”是湘菜的通用口味,而“臭”属于臭豆腐。它是经先发酵后烹炸的食品,外观如墨,内里白,食之有发酵食品奇臭中透出的奇香。

也许是湘人的浓汁重味很对我这吃货的心思吧,在我一头扎在美食上时,不知不觉间已被它带出了大半条街。面对着这么古朴的一条街,如果只说食不说街的话,就像忘记把美食装进美器一样,总让人有些遗憾。

怎么说它的古朴呢?我想古朴在这里应该是煊赫地反义词,不仅是建筑,内里还包含着与建筑十分搭调的恬静从容的气质。一条窄窄的青石条街,对开着两趟低矮的灰色民房,民房临街的一侧一家一家的张着门面或档口。店铺的灯光都用得及其的内敛与省俭,颇有点揽灯自照的意思。路灯隔好远才有一只,灯杆挑得高高的,不当什么事,只照得它下面方寸的路面,乌溜溜的泛着怪诞的光。

往回走的时候,店家已陆续开始打烊,有的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有的见有客过,便操起柔软的本地话漫声地打着招呼。在店铺的灯渐次灭掉时,我的心忽然间变得遥远了起来,觉得是那陌生的霓虹、古街、气味、湘声湘语它们一起把我孤伶伶地留在了街上。我进退维谷,不知道要往前或往后多少,才能获准与这个城市相见。

思 记

在湘正式进入我视野之前,我必须要给出我对它的期待视野,因为我绕不开它,就像一个早已开头的故事离开它,我不知道要为谁续写中间与结局。或可以说,我是断然不会为了本体而放弃一个美丽影子的。

是什么样的美能让人如此刻骨铭心?

美当然不好界定,无论对什么来说,但当美遭遇历史,它一定也会捕捉那文化异质的闪光。在湘与中原地区分别都有的属于同一题材的“千里寻夫”传说,却被各自的文化背景赋予了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远行者一个是巡游的帝子,一个是修长城的徭役。远人未归,寻去的,一方是两位妃子,另一方是一位贫寒之妻。寻人不见,同样是长泪不止,前者化作了竹迹斑斑,后者则倾覆了长城。大致相同的情节最终走向大相径庭的结局,一个走向人的内心,一个走向现实的沃野。这一点不用看别的,还是回头看泪水。如果剖开传说那层神秘的面纱,而只把泪水看作一个文学意象的话,它不过就是情感诉求的载体。而对于传说,这种有负荷的意象可能形塑的就是地域的文化风情,甚至是民族的文化心理,这是传说它作为民间文化的社会担当。在这两则传说里,湘人(当时为楚人)的情感诉求界限不清引而不发,可能会包含多向度的需求;而中原人的情感诉求则清晰明朗,它只需要在现实世界里找到出口。楚人的面貌于是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和耐人寻味了起来,包括他们的悲凉都不可能归结为一时一事而只可以取向遥远的宿命。湘地有着太多悲凉的意象,像湘妃竹、汨罗江、潇湘••••••我感兴趣的是“潇湘”二水何时成了泪水的代名词?是因为舜的二妃嬉于斯又殉于斯吗?那就对了,想来除了眼泪再没什么可嬉又可殉之物了。

湘人,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楚人,千百年来就在这眼泪与欢笑中自娱自乐。娱乐不等同于欢乐,娱乐在这里是一种精神。有人说高尚的喜剧更接近于悲剧,所以一个具有悲剧性格的人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喜剧演员,只是在他制造的种种快乐机制中,一定少不得以挑衅性的发泄而获得的打破秩序常规的自由。与之相仿,在楚人水诗山歌的民族性格中从来不乏独立自由的意志,不管是面对命运的渊薮还是一股巨大的神秘不可知的力量时,都有他们主动性的精神涵泳其间 ,或与之对抗或共舞共生。

楚人淫祀,“祀”作为他们的生命活动,是他们与自然诸灵心的对话神的交游,他们和神祗保持着异常亲昵的关系,不像中原人那样表面上敬鬼神而心却远之。他们会载歌载舞取悦神,也会戴上面具戏作自己生活来娱悦神。不要担心“乐”的形式会破坏信仰的整肃,在一个远离皇恩的偏僻之地,人们也只能靠“祀”来祝祷神保佑风调雨顺、除祸减灾了,并且他们也相信“娱乐”的力量。至于发生“人神之恋”,也全无亵渎之意,满满的都是灵修般的追慕与渴念,因为在这龌蹉冰冷的世间,神比人显得更加芳洁而有情。

千年历史,风雨如晦,楚人在被中原人武力驱打文化排斥的孤寂岁月里,不仅用奇思异想濡养了自己的民族,而且还孕育出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浪漫就是游走在屈原《楚辞》中的魂魄。《楚辞》泽被后世的成为浪漫主义的开山之作,其源头则是楚地的山川风物、民风民俗。楚之山川的逶迤风俗的旖旎不仅结构了想象的瑰丽奇伟,同时也是想象的去处与依托。放情张家界、湘西的山水与土风,真的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都还稍嫌不够。

回神长沙这个最具“潇湘洙泗、荆蛮邹鲁”遗风之地,湘江边依然有五代时“深夜舞升琨”的影子,岳麓书院千年来也从未弦歌断绝,变了的是文化的风物,深层次的文化心理是不会变的,它属于楚的先民,卓然不群很难真正被什么完全同化。

我的思记也有意思的结束在这里吧。

从凤凰到边城

凤凰,对我来说,不管是我来还是不来,都是我早已情到意到的地方。吸引我的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它的美,因它以美而闻名,无论是沈从文笔下的明山秀水,还是黄永玉笔下的“阳光下一片美丽而苍凉的风景”,无不是由那美丽波心荡起的涟漪,并随着它的扩散而四溢。我知道许多人都和我一样被那美呼唤着又裹挟着而来,循着沈从文的足迹,去寻那不朽的或是已沉沦了的边城。

一群多么不可理喻的游客呀,向着凤凰偏偏要讨要出一个边城来!然而看似无理的,却又近乎合情合理。沈从文的《边城》就是以湘西边境小城为背景的,他着意描绘的也是迷人的湘西风景画和风俗画,只是社会背景被有意淡化了、诗化了而已。所以我确定我脚下所触即使边城。

不料这城也和人一样易老,沧桑之间,岁月也多有染指,那些多出来或少去了的一切,悲凉的如同一种诉说,记录的是从纯真向世故的蜕变——一个从山诗水歌中走来的美少女,已经深谙灯红酒绿中的迎来送往。但我还是钟情年少的你,我无法放浪自己于你眼前的繁华与喧闹,我宁肯退守自己的寂寞,在寻觅中重温与你的初恋

你的美不是你进得城来的桨声灯影,而是你留在城外山水之间的那股空灵俊逸之气。在那里我能看到什么叫“清水出芙蓉”,在那里我能读出什么叫“天然去雕饰”。它从不要求自己像小国寡民一样通过与世隔绝来为自己守拙,它坐拥水陆码头、贸易市集,却依然守得住民风的古朴;它也从不会像桃源人一样为逃而远逸,它始终为自己与外界留了一扇门,却依然能怡然自得地生活在门里,按生命自然的节律生发生活 。这便是中国文化所推崇的 “和合”中的和而不同吧。

从这里不难看出,在乎于山水之间的边城,对应的正是沈先生的意着点;而从中我们也不难发现,沈氏的美学视角,其实也正是中国文化的视角。难怪会有那么多人能轻易地被《边城》俘获 ,甘愿做那美丽的囚徒,直至把自己押解到凤凰都不肯释放心灵的自由。你不肯将自己完全交托出去,是因为你认为凤凰还不够美,至少它不像你的边城那样的完美。你或许以为是现代的五光十色割裂了它的美,其实也不尽然。所谓完美,它只能存在于审美之中,如果你非要将审美世界与现实世界等同起来,那么你所得的只能是失望而已。

何必执着,何必执着,沈先生在创作《边城》时也并未严格遵循现实主义的手法,而是去感情化,诗化了他的故乡。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是没有辜负了这片山水,以及自己对于故乡的。他是把它作为精神的家园来藉慰自己的漂泊的,所以他才对它注入了太多的情感——浪子对故乡的眷恋、一个作家的人文理想、中国文人的社会理想等等。凡此种种无不超越了他曾在过的这里,就如赵园所说,远方的灯火,也如远山、远水、远村、远树,因其远而成纯粹的诗。

在诗意的朦胧中,踏着缘山的青石板小路,夜宿吊脚楼,我仿佛自己也成了走出洞庭又从那里归回的傩送,只是期盼时光深处的翠翠在等我,不要变了容颜,我为翠翠而来,我为那条古船而来,不知它是否还泊在那里?

等着,盼着,边城近了,我也跟着情怯了起来,一把是为了傩送,一半是为了我自己,谁叫他乡原似吾乡呢?而所谓的湘行终归也要行向乡愁最深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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