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情结

2016-09-30 09:44 | 作者:晓兵 | 散文吧首发

三十岁那年,我去了大西北。凭着一张高师中文系毕业的通行证去的。千万不要小看了那一张通行证,三十年前,在神州这块土地上,有了它,就等于有了一张全国通行的绿卡。

当登上拉运我们全家和家具的卡车时,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既有“此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伤感与缠绵,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但更多的还是“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的豪迈。

西去的列车,用《原野牧歌》把我送到了我只是在教科书上,只是在中看到的地方。它不如人们所说的是人一生只是出生、嫁娶、逝世洗三次澡的地方。这里,皇城水库、西大河水库、金川水库水源丰富,溪河中的水波涌浪翻,让人确有“塞上江南”之感。

这里的水是绿水,但是,这里的山却不是青山。山上,没有树木,只是稀疏地长着几处枯黄的野草,被烈日与寒气折磨得显示不出一丝生机。然而,这没有树木的山,给人的感觉竟是那样的原始,那样的厚实,那样的粗犷,那样地阳刚,充满了雄性的韵味。看到它,使人的心胸豁然开朗,至少当时我是这样的感觉。我感觉到他是在敞开他的赤诚,来真诚地欢迎我,拥抱我。

我,我的一家人都是南方人,是吃大米长大的,对于面食,一是不会做,二是吃不习惯。可是,当时的粮本,一个人一个月只供应二斤大米,也就是说,只够吃两天,剩下的天数就得吃面食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纠结的事情。可是,我们并不要为这操心。到那的当天,领导把我们安排在招待所,说让我们放心,保证我们南方人的生活习惯不改变。这不是一句随便的承诺,接下来的是一系列麻烦的工作。但是,近二十年过去了,我们没有为吃一顿大米发过愁。

刚去的时候,几万人的小镇,只有一栋刚刚建好的四层楼房,还没有住进住户。人们住在平房里,天取暖大多用煤。对于我们来说,不会生炉子,不会压火,搞得不好,就会煤气中毒,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些,他们也都替我们想好了。他们先让我们住在招待所,分房的时候,优先给我们安排了一个二室一厅的大套。要知道,这是一个三万多人的城镇呀,这是这个小镇的第一栋居住楼,一共才三个单元,三十六套,多少人想住进去呀,其中有好多是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功臣呀!可我,刚去,就分到了一套,我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用他们的话说:“你是知识分子,是人才,是我们的宝贝,又是南方人,能到我们这来工作,已经非常难得了。我们要是再让你在生活上受委屈,我们的心里会非常过意不去的。”

是呀,人的温暖,山的粗犷博大,让我的心暖烘烘的,我写下了我来到这块土地上的第一篇散文《大西北礼赞》。我是仿照茅盾先生《白杨礼赞》的写法写的,但是,中间的情感确是我内心的流泻。茅盾先生写的是树,而我写的是山。茅盾先生笔下的白杨,是树中的伟丈夫,而我笔下的山,雄性十足,粗犷豪放,坦诚火热,无一不显现出真男子的情怀。文章写好后,我寄了出去,当天就在电台播出了。这天晚上,教育处处长来到我的家里,他可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学经济系毕业的高才生,放到现在也是当之无愧的经济学家。他进门就说:“姚老师啊,你写的文章我听到了,是个人才呀,看来我们是有眼光的,只是委屈了你哟。”我说:“刘老,让你见笑了。”他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来,说:“你住一楼,后面有一个大院子,好种花,我给你拿来一包花种,明天我找几个人来把院子里的砖起开,把地翻一翻,把花种播下去,天就能看到花开,闻到花香了,希望你能在我们这找到江南的感觉。”我忙说:“不用了,我自己来,自己动手才能找到那种感觉。”他说:“也好,那就你自己找感觉吧。”可惜我这个人天生就不喜欢种养花草,收下种子后就再也没管了。

《大西北礼赞》播出后,我又写了几篇相关的散文,先后在电台播出了,知道我的人也就多了。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了党委书记,他对我说:“姚大学呀,文章写得蛮不错嘛!”党委书记这一叫,“姚大学”就成了我的外号,以至后来,叫姚老师的人少了,叫“姚大学”的人多了。这个绰号一直叫到十八年后我南下返乡分别的站台上。

党委书记叫我“姚大学”之后不久,我离开了我参加工作后一直耕耘的讲台。我被调到党委办公室做了宣传专干,还兼做办公室的秘书。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耕耘文字。我起草文件,我写工作总结,我写新闻、写通讯,也写论文、小说诗歌和散文……送出去的东西也就接二连三地变成了铅字,出现在了报刊杂志上面,所发表的东西也多次获奖,我的名字也就为更多的人知道,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我也为自己的小有成绩而高兴。高兴之余,我始终有一种愧疚感,我觉得我所付出的不应该得到这么丰厚的回报。因为在这诸多的回报中,有一种回报根本无法量记。

每次我的文章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出现在电台的播音中,我周围的人都像自己中了彩一样分外的高兴,并认定是我帮他们中的彩,都变着方式来感谢我。什么吃的,喝的,客气话什么的,都会冲着我来。聚在一起喝酒时,总不忘要叫上我,以至我这个原来滴酒不沾的南方人,也成了“喝了二斤半”才会“墙走我也走”的久经(酒精)考验的无产阶级老战士了。我所在的地区,是西瓜、白兰瓜、黄河蜜的产地,也是苹果梨的产地。每到瓜果上市的季节,家里的瓜果连床底下也塞的满满的,怎么吃也吃不完,得想方设法送出去。这全是拜他们所赐呀!过节的时候,他们家家户户都会炸油果子,那是一种非常好吃的面食。我也因此多得吃不完。有一年,公司从新疆库尔勒拉过来一车香梨,我因有事没在家,等我晚上回来时,家里摆放着六七份新疆香梨。那梨,真的特别好吃。至今,我除了吃新疆的香梨外,再没有其他的爱好。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到了西北之后,我的爱人本来是安排了工作的,后来她自己出来干个体了。有一年,她与人家签了一个车皮的橘子合同,从家乡湖南押运了一个车皮的橘子。可是,这个车皮的橘子因为装在一个原来装了碳铵的车皮内,运到以后坏了不少,交不了货。这可把一家人给急坏了。公司的领导了解到这事后,让工会在公司范围内征求职工意见,最后将这个车车皮的橘子内部消化了,我们没有听到“不好吃”的声音。当时我们一家人真的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

在西北十八年,我就是这样地被热情,被关爱簇拥着,不只是在公司、在我们工作的区域,也在我所接触的纯朴的农民当中。记得有一段时间,碳铵非常紧缺,种地的农民为了买到碳铵,如果不掏高价从肥贩子那里买的话,就得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关系。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的一年初春的上午,我坐在办公室起草一份文件。这时,听到了轻轻地敲门声,我抬头一看,是一位四十来岁的有着紫红脸色的汉子。从他身披的反羊皮大衣的着装来看,他是来自祁连山脚下的农民。我把他让进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暖身子。看着他喝茶,我开始询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是来买碳铵的,排了两天两夜的队,还是没有买到,原因是零售窗口每天卖出不到五十吨,其它的全让拿有批条的人买走了。他说今天是第三天了,实在扛不住了,就来找口水喝暖暖身子。看他的着装和说话时的表情,我知道他没有说假话。我问他种了多少地,每亩地需要多少碳铵。他一一告诉了我。我说,不用碳铵,用农家肥料不是更好吗?他说种一点点可以,种这么多,到哪些去找那么多的农家肥哟。再说,没有尿素与碳铵催苗,产量就上不去。产量上不去,我们一年就白忙了。说到这里,他的眼泪滚落到了用手捂着的茶杯里。我当过农民,我知道阳春对家民意味着什么。于是,我提起话筒,给销售处处长拨了号,说明情况,希望能解决两吨碳铵。销售处长什么也没说,让我领他过去。这一年十月,他找到我的家里,提了一个四十斤的塑料桶,桶里装满了比山茶油还要好的胡麻油。我知道,不收下肯定是不行的。我收下了,但变相地买了一些东西送给了他的家人。从此,我和祁连山脚下的这一家人有了往来。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年末,他开了一辆手扶过来,接我全家去他家过年。为了不在路上委屈我们,他在拖厢里铺上了厚厚的麦草,放了两床被子。这一年,我们一家是在祁连山脚下过的。为了招待好我们一家,他早就宰杀了一头牛,把一头牛的牛排煮了一大锅,最小的一块也在一斤左右。为了让我们吃得有味道路,调料是一袋袋地往里放。晚上,把我们的炕烧得热热的。也就是这个晚上,我尝到了睡热炕就像烙饼子一样,要翻来翻去地没完没了。尽管没睡好,但心里是甜丝丝的。

西北的冬天是冰冷的,但他的内里却涌动着如火的热流,给人温暖的感觉。我离开西北的那天晚上,集团公司的老总设宴为我送行,参加送行的有集团公司的老总、党委书记、副总经理,还有各分公司的总支书记和经理。用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的话说,这在集团公司是没有先例的,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这样的事情出现。这天晚上,我接受他们的频频敬酒,眼眶从来都没有干过。我何德何能,受此殊荣。我是第二天凌晨的火车,集团公司为我安排了小车,但我没要,因为还有好多员工,他们要送我去火车站,他们要送我上火车。我也愿意他们送我上火车。

这天夜里特别冷静,气温是零下29摄氏度。我跨上了东下的火车,回头看着站立在严寒之中的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亲人,我不由得嚎哭起来。他们也浠嘘着挥着手臂:“姚大学,不要忘了我们!”

火车隆隆地东下了,带走了我的躯体,但留下了我十八年奋斗的足迹,留下了我无穷的思念,更留下了我撕扯不开的那份情结。

回来又有十余年了,我虽然没有天天想着那片土地,但却时时把他挂在心头。好多回,我因为梦着他而笑醒,好多回,因为梦着他而醒来,侧睡的枕头湿了。我会常常拿现在所处的环境与他相比,我也常常会因为深圳的暖冬而想起他的寒冷与温暖。

回来后,在大学的讲台上,我给学生讲大西北,在中学的讲台上,给高中生讲大西北,给初中生讲大西北,也给同事讲那一块充满阳刚的神奇土地。我说,不去大西北,你不知道我们的祖国有多大;不去大西北,不知道什么叫神奇,去了大西北,你才知道心胸是如何豁然起来的,去了大西北,你才知道心胸是如何大度起来的。

我担心,这种担心迟早会来的,有一天,我会把这种情结忘却。为此,我写下这篇文章。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把这种情结忘却了,但愿这篇文章记下我永恒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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