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庙故人

2016-09-26 19:18 | 作者:散文吧网友 | 散文吧首发

前几天下午,国子约我去欧庙看看往年旧迹,其实知道,几十年过去,当年的旧物不会保存如初,必定物是人非,果然。一点点的旧痕,很难唤起记忆中的印象。回家后,又把一些稍微越常规的人和事回忆一遍,仔细想想,代表着当年的时代特征,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以下说说。

1.哑巴茶馆

哑巴姓张,住街北头,哑巴大约不聋,眼光烁烁有神,虽只会啊啊,看得出不乏精明。所以也娶妻生子,属工商户,依附集镇开茶馆过活。欧庙人口多,消闲需求大,没事时上街下个馆子,到茶馆喝茶谈天,都是过日子的常态,哑巴茶馆服务好,有口碑,在欧庙无人不知。文革时,把民众坐茶馆看做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开茶馆是滋生资本主义的源头,当然要禁止。哑巴没有别的谋生技能,只得看市面略风平浪静,冒天下之大不韪,搞自己的茶馆旧业。但是一般好景不长,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获知,就会立即取缔。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茶馆搬走茶具用品,喝茶的人知趣离开,不敢怒也不敢言;哑巴进进出出,啊啊乱叫,无可奈何,眼见得人家坏了生意。打办的人也知道哑巴确实为生计所迫,东西收走,再返还,哑巴茶馆不觉间又营业了,开开停停,拉锯似地。哑巴的二女儿下乡后和当地青年,常见小伙子穿制服和白色球鞋,相貌秀雅,来丈人家效力,一趟趟奔走于井台挑水。

2.大坛

大坛姓谭或者身材粗胖如坛,不得而知,我的感觉是因为胖如坛子,故名之,使名副其实。大坛和她老头都是修鞋匠,普通劳动者,每逢热集就在十字街补鞋。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胖,坐的靠椅比常见的要宽,但还是不能承载全部,臀部溢出椅子两侧之外很多。脸黑,气色不好,推想可能有病,胖是病态,那时候胖人少之又少,大家粮食都吃不饱,又缺油水,咋会胖呢?她的老头就是明证,黑瘦干瘪,靠椅坐不满,臀部两边各露出一溜木头。老两口面街并排坐,对比鲜明。县里剧团来唱戏,据说先一天晚上,大坛去大礼堂看戏,檩子座位,划线条表示座号,大谭去的晚,人家已经落座,一个座位界限内的宽度容不下大坛这庞然大物,只得退场,于次日买了两张票,一人占俩位子,实现看戏之夙愿。

3.王大珊

欧庙十字街东南角原来有二层的木楼,底层是饭馆,饭馆里有个王老头。单位上办宣传栏,表扬王老头工作态度好,使用打油诗体裁:我叫王老头,五十出了头,白发上了头,干活有劲头。念起来很好玩。王老头两女两子,大珊、小珊,大顺、小顺。街坊都说大珊人长得好,自视甚高,理想是当电影演员,但当年的小地方,哪里有通天路?大珊的明星无望,积郁成疾,神经了。我见到大珊时,已经是1971年前后,从街南头梁家经过,大珊搂着自己的孩子坐在椅子上,看上去人端丽,眼神不定,右手拇指不停地和其他四指顺序点触,周而复始,不厌其烦。往年在乡下,几乎没有丁点儿有关电影明星的见识,文革中有人提起江青,说是30年代上海滩风光一时的明星,话到此为止,虽然大家不明说,也听得懂其中的避讳,潜台词是毛主席也喜欢明星,不便展开议论。明星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妖艳、风流、放荡、奢靡一类的贬义概念,并非什么光彩的事。结合到王大珊来推论,好好地一个女性,革命工作什么都好,为什么想当电影演员?没当上为何如此受伤?

4.章德旺

1980年代,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诞生。欧庙当时的民谣是:章七万,李八万,苏家馆子炮把万。章七万指章德旺,李八万指李大亮,炮把万是欧庙土话,炮是数量约为10的意思,例如问路,此地到欧庙有多远?答炮把里,即10里多;炮把万即十来万。当时的流行语是万元户,一个家庭如果成为万元户,就是富户了,万元户成为那时步入小康的衡量标准,是无数人的向往。

章德旺因为家庭成分偏高,毛时代没有地位,剃头匠营生,烂眼圪几,灰头灰脸,当年走在街上没人正眼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来运转,发财了。我1975年底离开欧庙,他的发家史是道听途说的,但他露脸我是亲见的。

欧庙产麦,号称中国麦冬之乡,毛时代农民已经开始在自留地种植,沙土地,利于麦冬的根往地下钻,麦冬生在根上,间隔一段会有一个。挖麦冬时,从地头起沟,深可2米,逐步掘进,寸土必寻,使不漏网,烘干后每斤可卖到一、两块,收益十分可观。允许农民自主后,大面积栽种,主要送深圳出口。兴旺的生产环节和受管制的流通环节不配套,出口国际市场既不是外国的需求量决定,也不是国内的供应量决定,取决于外贸部门的兴趣。雏形市场形成了机遇,机遇照顾胆大的人,章德旺财运到。那一年,农民自发种,深圳却不收购,农民卖不出去,一再降价还是没有销路,干着急。不知章德旺出于怎样的考虑,决策不限量收购,但是和农民约定,一是价低,8毛钱一斤,二是暂不兑付货款,俗称打白条,等出手后货款回笼再兑现,等于自己承担了经营风险,解除了农民的积压忧愁。章德旺一下子库存了炮把万斤。次年,麦冬行情暴涨,一斤涨到7、8块,章德旺想不发财都不行。传说去银行取款,别人都用提包或袋子装钱,派人陪伴。章德旺则独自办款,不用包装,双手把巨款抱在面前,招摇过市,无所顾忌。欧庙人说,章德旺是个喝宝。喝宝是欧庙土话,指行事莽撞、粗疏、傻气的人。

可是世上的事出乎多数人意料,往往做事谨慎周全的成不了大事,喝宝却发财了。章德旺不光发财了,成为民谣里受人羡慕的主角,而且官家也势利眼,把先富起来的人当做模范褒扬,一时间里章德旺成了襄阳家喻户晓的人物,可谓名利双收。县里开三级干部会,特地安排发家致富的代表做典型发言,戴大红花出场,县委书记亲自捧场介绍,叫大家鼓掌欢迎。但见章德旺红光满面,器宇轩昂,走上主席台,师法头面人物讲话时派头,摆弄罢麦克,干咳几声后,叙说自己的成功事迹,按稿子照本宣科,无非起承转合老一套,说到去年销售额几百万,台下一片惊叹;接着说向国家交税的贡献,停顿片刻,才说出1000多块的数字,台下顿时一片哄笑,县委书记的神情瞬间看上去也有些不自然。

5.王师傅

王师傅不是欧庙人,听说是河东人,具体是哪村哪店的,没打听过。1970年前后,在欧庙的街头会偶尔看到,破衣烂衫,随身携带的有简单工具,坐在地上敲敲打打,神经不正常。欧庙人对于神智有问题的人通常呼为某疯子,但对他却网开一面。听人说,他的妻子背叛了他,以致他精神失常。原本有手艺,在集镇上摆摊,修补家用器皿,艺高,收费合理,人和气,名声好。大家夸王师傅的手艺,举例是捡一个鹅卵石,可以把瘪了的搪瓷缸子砸复原。人们对于因情感失意而穷困潦倒的人,容易生发恻隐之心,王师傅漂泊到欧庙期间,到了谁的门前,都会把自己碗里的食物给一口两口,帮一帮。或者家里的锅碗瓢盆需要修补,交给他,很快修补好,付给他一点点钱,所以王师傅也有烟抽。

1971年,我和王师傅在襄阳城北街甜食馆见过一面,我在那儿吃汤圆,看见他在挨桌乞食,我说王师傅啊,你咋在这里,他说是哦,我把碗里的汤圆给他拨了几个,他笑笑。我吃完剩下的汤圆,出门,经过他,他把碗放下,拿出烟奉我,我说不会,王师傅你忙,你忙。从此再没有看见他了。

对于这样的人,我隐隐感到人生的沉重,随着阅历的增加,不断的看到和想到,每个人的一生中会遭遇什么,会承受多少,很难预料,不幸遇上像王师傅这样的困境,怎么办呢?想了很多年,一直理不清思路。前些年,读张中行《顺生论-机遇》篇,“不幸而坏的机遇真就来了,怨天尤人,无用,也就只能消极,忍受,加积极,尽人力,如此而已。 ”明白了人在定命之下是多么的可怜无依。

6.陈士元老师

记得是1973年春,学校恢复秋季招生,我们这一届前无毕业班,后无新生班,校园里很是冷清。陈老师大约在这一段时间来到欧庙高中的。消息灵通的同学传言说,她的背景可不一般,原因不仅她是右派,而且,她的右派桂冠来源于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将官,官衔高到司令的档次,解放时逃往台湾。这使我联想起电影上的同类人物,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双手粘满人民的鲜血。这位老师,也因阶级本性,有只身游泳向香港潜逃的阅历。对于这样的人物,我感到有些惶惑,还有一点儿神秘。

可是这神秘和惶惑很快就消散了。见其人,三十多岁,中等偏矮偏胖身材,圆脸发,口鼻皆平阔,一张典型的广东人的脸,口音自然是南方味,走路、说话都表现为沉重、小心的样子。她教有机化学课,授课耐心、认真、不疾不徐、有条理,容易听明白。课堂上下,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穷凶极恶。实际与设想相反,按照当时的思路,猜想她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只能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吧。

慢慢又知道了这位老师于某某大学毕业,现已离异,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学校每月只给不多的生活费。孩子名叫星星,在操场上常常遇见,眉目清秀,聪明可爱。常有好事者拦住逼喊“爸”、“爷爷”、“老祖宗”,小孩子知道自己斗不过大孩子,只得逆来顺受,叫喊什么就喊什么,但是清澈的眼神立刻转成默然与无奈,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后来,小孩无师自通,捡了烟头叼在嘴边,背着手,摆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推想是通过学坏,叫人们看上去自己并不弱小可欺,让爱沾小便宜的人望而却步,但是,这样的形象,与他的年龄自然是不相称的。

陈老师的境遇并不比小星星好。某日在操场开全体师生会,议程中没有安排的一幕发生了,只见某老师,中年男性,匆匆上台,大叫:把反动右派陈士元揪上台来!陈老师立刻上台,站在右侧,低眉顺目,等待着批斗。某老师不是用论点、论据实行批判,而是径直冲到陈老师面前,揪住头发,啪啪地打耳光,陈老师猝不及防,忙用手阻挡,某老师怒不可遏,手足并用,咚咚地乱踢,陈老师欲辩欲护,均不可行,惟有泪流满面,哽咽不已。某老师打完人,又大叫:反动右派陈士元滚出会场!陈老师披头散发,步履踉跄,双手捂面,而去。师生们目睹这种场面,多数人都惊呆了,谁也不敢出一声、挪一步。至今,我仍不知道某老师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如此大打出手。

其后,批林批孔运动进入高潮,兴起批判“师道尊严”,又接踵发生了李庆霖事件、马振抚事件、黄帅事件,校园里失去了宁静,学生们做出既无理又无礼的种种事,可都不在话下。陈老师以及其他右派老师的日子更难过了。好在我们也很快毕业离校,与老师、学校分了手。后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我就无从知晓了。

转眼到了1979年春,我从宜昌回欧庙休假,忽街谈巷议一件大事:陈士元老师才平反了半个月,感激涕零,废寝忘食地投入到教学中,偶患小恙去就医,因注射不当,竟然长辞于人世了。无论男女老幼,莫不唏嘘叹息,作一番两番感慨。次日上午,果见学生们排了长队送葬,板车拉着陈老师的寿材走在最前,从街南头向北,走过欧庙的街道,沿途居民倾出,人们皆默然,妇女们擦着眼泪

每当我忆及陈士元老师,她那被人揪打,痛哭失声,无助无援的惨恻神情,和小星星清澈的目光转成漠然和无奈的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进而我也会思索到时代、人生、命运以及人性恶之类,心情就很沉重,久久不能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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