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2011-09-25 19:11 | 作者:笑石居士 | 散文吧首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松岗。———题记

一晃眼,父亲去世已整整十年了。他走的时候,儿子行行才刚刚四个月大,皱缩着小脸,哇哇的哭闹,父亲曾用瘦弱枯干的手把他抱在怀里,用低沉嘶哑的语调哄他入睡。如今,儿子读五年级,个子差不多要与我肩高了,看着他每天四处飞奔玩耍,听到他每天大声欢笑嬉闹,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想起父亲。

父亲十几岁的时候,我爷爷便因病去世了,在兄嫂的大力支持下,他才得以继续学业。文化大革命彻底断送了父亲的求学之路,尽管他成绩非常好,还担任班上的劳动委员,但老实本分的父亲在这个混乱纷繁、黑白颠倒的时代,没有胆量去闯荡社会,只好回到熟悉而又异常陌生的农村老家,开始了他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生活

我们老家隶属渠北乡,与河西交界,离县城15华里,到临巴镇也差不多路程,不通公路,门前便是浩浩荡荡的渠江,进城买卖东西,不到万不得已都是步行,几毛钱的船费让庄稼人花起来心疼。父亲回家后,经人介绍,不久便与母亲结了婚。母亲家与我们同一个村子,相距四五里路,外公解放前做过保长,解放后被扣上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母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渠中,未及毕业,文化大革命一来,便只好辍学回家。那时我们生产队人多地少,土地贫瘠,逢干旱梁上庄稼没法耕种,眼睁睁看着无水插秧,禾苗枯死;遇洪涝则沟下河畔土地大水淹没,颗粒无收。许多人家经常缺衣少粮,靠粗食野菜勉强度日。

我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父亲便和两个哥哥分了家,奶奶各自在一边单过,每家给一定的钱粮。分家采用了抓阄的形式,父亲分到了较好点的房子。大伯家人口多,儿女成群,作为老大,以前他十分辛苦,如今自己手气不好,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好几顿吃不下饭。父亲在和母亲商量之后,就与大伯家换了房子,大伯大妈都非常高兴。

随着两个妹妹相继来到世上,我们家的生活就开始拮据起来,奶奶也不愿再单过,她主动要求跟我们一起生活。奶奶个子瘦小,缠着一双小脚,满脸大麻子,没有文化,喜欢抽叶子烟。她六十多岁,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能在家做做饭,看看孩子父母都不要两个叔叔家出一点钱粮,独自承担起赡养奶奶的重担。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了,父母独自料理了后事,让她入土为安。

后来,父亲就到相邻的红岩村去代课了,在我的记忆里,父母总是很早起床,生上火,父亲就坐在石凳上拉风箱,呼哧呼哧的声音一直陪伴着我的童年。草草吃过早饭,父亲带上中午的伙食,打着火把,独自到十几里以外的学校去。母亲便开始砍猪草,煮猪食,一天的忙碌生活就开始了。晚上,父亲又从学校回到家,天还好,天回家经常天已漆黑,有时,我们一觉醒来,父亲才刚刚从学校回来。刮风下,打霜下,在泥泞不堪的乡间小道上,在崎岖湿滑的山梁野径间,总能看到他忙碌飞奔的身影。

没过几年,父亲便在我们本村教民办了。每天除了备课、上课、改作业,一回到家,父亲就脱下外套,拿起工具干农活。挑土、犁地、插秧、打谷,样样都是好把式。皮肤晒得黝黑,手掌满是老茧,外表上看,父亲已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了。每天天不亮,父母就起来,父亲烧火,母亲做饭,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们静静地、默契地忙碌着。有时柴火不是很干,灶里火苗微弱,黑烟滚滚,就会听到父母亲被烟呛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家里生煤火的时候多,父亲戴一顶烂草帽,坐在灶前的石头上,右手不停地拉动风箱,左手拿着煤铲,时不时上点煤,在灶里戳几下,我们就在风箱呼啦呼啦的响声里,在父母窸窸窣窣的劳作里,安然地享受着清晨被窝的温暖,然后在他们的催促下打着哈欠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1986年,父亲和我都考上师范,他要到达州市去上学,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两个上学的妹妹,家庭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了母亲的肩上。父亲“身在曹营心在汉”,时常想起几个上学的儿女,想起独自辛劳的妻子,他无法安然入睡。读书期间,同学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廖馒头”,父亲说,每天早晨他都只吃馒头,从来不买食堂的包子,看着其他同学吃包子,一口下去,香气四溢,油水顺着嘴角直流。他常常默默地背转身,强力忍住欲掉的泪水。父亲说,他有时真的想买一个包子尝尝是什么滋味,可是走到食堂的窗口,捏着皱巴巴的几张钞票,他犹豫了,妻子儿女刹那间会浮现在眼前,最后还是买上两个馒头,坐在食堂的角落里,默默地吃着他的香甜可口的馒头。

父亲不会打牌,从来不参与赌钱。过年的时候,我们那里就非常的热闹,吃罢早饭,远远近近的人穿上新衣服,呼朋引伴,围在一块开始赌钱,什么十点半,什么扯马儿,父亲还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出来看看热闹,看一会儿便回到家,织背篼,挖炕地,做着那永远也无法做完的活计。父亲烟瘾很大,我的叔叔姑姑都喜欢抽烟,没有钱买卷烟,就自己种,一大片一大片的叶子烟,用绳子吊起来晾干,空闲的时候,或是劳动太累的时候,就用纸把烟叶卷好,装在烟杆里,划一根火柴,在火光的一闪一灭之间,烟雾缭绕,很快烟瘾过足。父亲时常叼着烟杆,抽烟时口水很多,一大口一大口地吐得到处都是,母亲一边用扫帚打扫一边埋怨,父亲只是憨憨地笑几声,然后默默地又去忙开了。

在艰辛困苦的生活里,也有我们幸福快乐的时候。父亲喜欢喝酒,酒量不大,每次可能二两左右。下地干活前,父亲总要喝两口,没有专门的下酒菜,一点泡咸菜,几颗花生,有时就只有酒。他说喝了酒有气力,干活不累。劳累一天,天已全黑,家里点上煤油灯,母亲把夜饭做好,常常是每人一碗面条。我们都吃得很快,父亲总是慢慢洗完手脸,从酒罐里倒半碗酒,有时还去柜子里摸一把花生出来,边吃边喝起来。我们就在桌边坐着看他,听他和母亲摆龙门阵,一会儿,他便有些醉意,用筷子不停地把面条翻动着,反反复复好几次,才夹起几根送进嘴里,我们都催促他吃快些,有时我和妹妹还给他数数,他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摇着头,埋怨母亲给他盛得太多。于是在洒满灯光的茅屋里,在寂静无声的山野间,爽朗的欢笑声消散开来,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田里。

2000年,我和妹妹都早已参加工作,家里条件也好起来,在父母的帮助下,我在城里还买了房子。有一天,父亲上课的时候,突然声音嘶哑,甚至有时说不出话来,起先大家都未在意,以为是感冒或咽炎。随后到县医院检查,噩耗传来,父亲患上了食道癌,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全家人心情都非常沉重,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过了几天,我叫上老表,陪着父亲到重庆检查,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姓王的一个专家说父亲已是食道癌晚期,治疗没有多大效果。我们还是让父亲做了活体检查,结果没有什么变化。晚上就住在医院外面的旅馆里,父亲看到房间条件好,就埋怨我不节约,认为随便找一个小旅社,只要能睡觉就行。他舍不得花钱,他对我说:“你手脚大方些,你把钱揣上,该用的时候就用,钱揣在我身上,用起来我心疼。”最后,我和老表商量,暂时不告诉家人实情,以免让父亲知道真相,这也成为了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我以前老是失眠,说实话,隐瞒父亲病情延误治疗时机,成了我最不可原谅的过错,我总是魇惊醒,望着父亲的遗像,默默流泪。现在回头看,一则自己年轻经历事情少,张皇失措,二来那个专家斩钉截铁,说动手术白花钱,没有治疗的必要。但是即使治不好,也比现在留下无穷的悔恨要好,我只有祈求父亲在天堂的原谅。

随后,母亲陪着父亲在新医院化疗,几个疗程下来,病情没多大好转,只好回到家中吃药治疗。父亲变得异常消瘦,头发几乎全白,两眼深陷下去,颧骨凸起很高。他进食已是非常困难,干饭、肉食都无法咽下去,母亲每天给他蒸蛋,他坐在饭桌前,缓缓地往嘴里送几勺。到后来,每吃一口,他就会拼命的咳嗽,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咳出来,母亲就会上去扶住父亲,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捶几下,搀他慢慢地坐下来,父亲用手指指喉咙,然后指指碗,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大口地喘着气,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他也不愿意到外面去,也不想回老家,父亲自尊心很强,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衰弱痛苦的样子。他只有呆在家里,有时看看书,有时帮着照看孙子,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床上默默地坐着。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父亲自己穿上白衬衣,专门去理了发,刮了胡子去照了张相,这是他现在留下的唯一影像,他分明意识到,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父亲每天只能靠输液过日子了,先前他还可以自己到诊所去,渐渐地他无力上下楼梯。我们便请了医生到家里来,他干枯的双手很难找到血管,医生每次都要花费好长时间,才能套上输液管,父亲只是无奈而茫然地看着忙碌的医生和家人,默然无声。在我们上班去后,父亲开始给母亲交代后事,他认为母亲劳累一生,自己没有什么钱财留给她,死后他要求火化,以便母亲能够享受到微薄的遗属补恤。在老家找一个地方,不用花钱再买棺材,把骨灰盒埋掉就行了。母亲流着眼泪默默点头,答应了他。

有一天中午,医生给父亲输上液后,我们都在饭厅吃饭。忽然,母亲高声叫着我的名字,说好像父亲不对劲,我们赶快放下碗,冲进他的卧室,母亲抱着他,大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父亲已是头耷拉在一边,眼睛还是大睁着,渐渐地停止了呼吸。一生勤俭辛劳的父亲,死前却经历着人生痛苦的折磨,我想起了诗经《黄》中的句子:“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苍天啊苍天!我们的好人一个不留!如果准我们赎他的命,拿我们一百换他一个。)

清明回家,看到父亲坟头半人高的荒草,野铁树郁郁葱葱,杂刺爬满两边的砖墙,附近桐子树上乌鸦哑哑地叫着。父亲瘦削苍老的脸庞就会浮现在我眼前,父亲衰弱痛苦的拼命的咳嗽声就会在我耳边回响。“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终于与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泥土融为一体,极其平凡却又极其伟大!安息吧,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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