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暮闲话|闲扯《阅微草堂笔记》之四：降服夜叉的方法

滦阳消夏录之二第六篇

【原文】

董文恪公未第时，馆于空宅，云常见怪异。公不信，夜篝灯以待，三更后，阴风飒然，庭户自启，有似人非人数辈，杂痨拥入。见公大骇曰：此屋有鬼，皆狼狈奔出。公持梃逐之，又相呼曰：鬼追至，可急走。争逾墙去。公恒言及，自笑曰：不识何以呼我为鬼？故城贾汉恒，时从公受经，因举太平广记载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尸，翰方眠侧，野叉相语曰：贵人在此，奈何？翰自念呼我为贵人，击之当无害。遂起击之，野叉逃散。鬼贵音近，或鬼呼先生为贵人，先生听未审也？公笑曰：其然。

【译文】

董文恪公及第以前，在一所空宅中起馆教书。有人说空宅中常见鬼物，董公不信，夜间点灯专等鬼物。三更以后，院中阴风飒飒，门户自开，一群似人非人的鬼物杂沓地拥进室内。他们一见董公，大惊失色地说：“这屋有鬼！”又都狼狈不堪地逃了出去。董公持杖追赶，鬼物们又你呼我叫地说：“鬼追来了，快跑！”争先恐后地翻墙逃走了。董公经常谈到这件往事，自我笑着说：“不知为什么他们反而呼我是鬼。”故城人贾汉恒当时跟从董公读经，向董公举出了一段《太平广记》的故事，说：“夜叉想吃哥舒翰爱妾的尸体，哥舒翰正在尸侧睡眠，听见夜叉们互相商量说：‘贵人在此，怎么办呢？'哥舒翰寻思既然他们呼我是贵人，出击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奋起出击，夜叉纷纷散逃。‘鬼'和‘贵'二字发音相近，也许是鬼呼先生为‘贵人'，先生没有听清楚。”董公笑着说：“可能是这么回事。”

【闲扯文】

这是个关于鬼的故事，但哥舒翰的故事好像更为精彩。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这首西域人歌颂哥舒翰战功的诗，最绝妙的“夜带刀”三字精准刻画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哥舒翰。

哥舒翰的父亲哥舒道元官至安西副都护。作为官二代的哥舒翰，四十岁之前浪荡不羁，嗜酒如命，无意仕途。四十岁那年，哥舒翰在长安为父亲守孝。三年后，朝廷念他是安西世家，给他个县尉小官，这简直是羞辱于他。这位已经四十有三的中年愤青，一怒之下投河西节度使王倕帐下从军，发誓要用军功博取荣誉。中年人加上突厥人的血统，哥舒翰要出人头地还是有很大的难度。好在李唐皇室血统也不纯正，对待外族人还不算太偏颇。恰逢唐玄宗好大喜功，开疆拓土，河西地与吐蕃战事频繁。哥舒翰有了用武之地，从基层累积军功，自衙将一路干到了陇右节度使。天宝八年（公元749年），为夺取石堡城，打通河湟，唐军集结六万人，由哥舒翰统领攻打。此战唐军付出万人代价惨胜，对阵吐蕃军却不过千，真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此后，吐蕃人基本上组织不了大规模的侵略。当下能定藏边，亦追溯到哥舒翰的功绩。

六年后，哥舒翰饮酒过度中风，他的死敌安禄山叛乱了。七年后，高仙芝、封常清战败被斩。病榻上的哥舒翰被迫领兵守潼关，拒安禄山。外有强敌，内有对手，哥舒翰闲庭信步，干了两件大事。安禄山的族弟安思顺事前告发了安禄山，以图自保。哥舒翰一向讨厌安思顺，便伪造了一封安禄山写给安思顺的信告其谋反，后安思顺被斩杀。他的政治盟友杨国忠向唐玄宗进言招募一万精兵，屯兵灞上，由心腹杜乾运统领，名义上是抵御叛军，实际上是防备哥舒翰。哥舒翰诱骗杜乾运到前线大营，直接斩杀，收编了一万精兵。这个哥舒翰正是杀敌杀友都在行。絮絮叨叨地说到这，大家都该知道这位夜带刀的哥舒翰，是个心带刀的“鬼见愁”。难怪乎，《太平广记》里的众野叉有多怕他。

再说这野叉为何物？野叉应该是夜叉的谐音，梵文"Yak?a"的译音，佛经中说夜叉一种形象丑恶的鬼，勇健暴恶，能食人，有的后受佛陀教化而成为护法之神，列为天龙八部众之一。可见鬼也是能修行从善的。《贤愚经》中就记载着慈力王以身血布施教化五夜叉的故事。

有一天，阿难请示释迦牟尼：乔陈如等五位比丘是因何因缘能在世尊刚开悟时，首次听闻佛法就得悟？”

释迦牟尼告诉阿难：从前有一个国王叫慈力王，心存慈善，好为施舍爱护百姓。慈力王以仁义、慈善之法教诲臣民，因而国家昌盛，民风纯正。有五个昼宿夜行的夜叉，专靠吮饮人血来生活。但是，在慈力王统治的地方，因为人人行善护生，邪恶鬼祟无法靠近他们。五个鬼夜叉饿得奄奄一息，游荡到慈力王的王宫，恳请慈力王给条活路。慈力王动了恻隐之心便用刀子在两条腿上刺破五处，让五夜叉吸食。饱食后夜叉们纷纷说道:“永世不忘大王救命之恩，若有差遣，愿效犬马之劳。”

慈力王对夜叉们说:“你们喝足了血，活了命，从今以后，也应该受持十善戒法。我今生能将热血布施给你们，我就很高兴了。将来我若能成佛，一定帮助你们戒除三毒欲念，救度你们脱离生死轮回。”这五个夜叉听了之后，欢喜踊跃的拜别而去。

释迦牟尼对阿难继续说:“那时候的慈力王就是现在的我。现在的乔陈如他们五位比丘就是当初的那五个夜叉。”阿难恍然大悟。

同样是降服夜叉，一者驱吓之，一者教化之。驱吓之，必比夜叉更凶恶，当下见效，夜叉还称之为贵人。教化之，需慈悲以身血布施，当下无效，有待机缘轮回。夜叉守持十善戒不为恶，自然也不是民间所恐惧的“鬼”，而成了护法。但这需多少的时间来成就？凡人等不到，看不到。

而当今，谁又能强大到明知当下无效而舍身布施？慈力王能干的事，普通人恐怕干不了。普通人做过类似的事，往往被视为异类，或鄙夷，或排斥，或铲除！老话说的好，恶人只有恶人治，恶鬼也需恶鬼治，要当下见效，无非一个比谁恶，比谁狠。世间善恶具体了，也是各人各比划。凡恶人心存贪嗔，于己不合不利者久而久之，就将对方视做夜叉。孰不知自己才是夜叉。久而久之，这个夜叉是要，图穷匕见的。不善斗狠，不舍身血的人还是离远点。也只有哥舒翰这样夜里日日带刀，心里时时带刀，才能手起刀落，治得了那些如夜叉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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