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读红楼(九)-----《红楼梦》中的对比与批判

2016-04-18 14:07 | 作者:岩青草 | 散文吧首发

《红楼》是一部批判性很强的小说,她对于封建社会及封建制度的批判不仅仅在于第四回的那张“护官符”、不在于寒腊月乌庄头交到贾珍手中的那份在我们看来已是十分丰硕,十分富饶,一个个令人咋舌的数字背后,佃农们的辛苦、艰难尽显,而贾珍还抱怨“真正叫别过年了”,“不和你们要,找谁去”的那份租金的清单。作者用“对比”的手法将“批判”的意味贯穿在这部伟大文学作品的方方面面,浸透在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中,透过这些故事,让我们看到这个百年望族,“外面的架子虽未很倒,内囊却已尽上来了”,以至于走向“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灭”的不可挽回的悲惨结局,并以此来影射当时的封建社会。

秦可卿死亡,是《红楼梦》故事中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在这个 故事里,作者巧妙地安排了秦氏临终托梦,交代贾府后事、泄露将迎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喜事的天机,描写了贾珍在秦氏丧事中的各种出格的安排等重头戏,在一连串的高潮后,作者笔锋一转,特意安排了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故事,这是一个广为人知,为现代管理学家们奉为企业管理经典的故事。当贾珍拄着拐杖、流着泪、拿着宁国府的对牌请求邢、王两位夫人同意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凤姐儿心中虽早已跃跃欲试,却“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这画面真让人相信贾府是一个讲究上下秩序,长幼尊卑、诗礼传家、管理有方的百年望族,做晚辈的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可是秦氏的丧事尚未办完,馒头庵里,昏黄的油灯下,庵里的静虚老尼正在求凤姐出面摆平长安财主家张金哥小姐的退婚事宜,这时的凤姐,再没有了谦恭礼让,再没有了约束与顾忌,与“不敢就接”、“只看着王夫人”的表现,判若两人,口出狂言“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借着贾琏的名义,一封书信,害了两条年轻生命自己坐享了三千两白银,而荣国府里作为凤姐长辈及上级的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这个大家族的管理秩序,早已如同被白蚁蛀空的梁柱,徒有一层鲜亮的外表,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了。小说在叙述这段故事时,妙在静虚老尼的一句话“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也就是说,当时社会像这样玩弄司法,以钱弄权是司空见惯的一点小事,想来这个静虚老尼也不是第一次为人作伐了。贾府就是当时封建社会的缩影,这个故事正影射了当时社会的现状。

贵妃省亲,正是秦可卿托梦泄露的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非常喜事。可是这皇恩浩荡的非常恩典给贾府带来的是什么呢?元被封为贤德妃,首先带给贾府的是“从贾母起的合家人俱惶惶不安”;及至“当今”心一动,允许那些离别父母久居深宫的妃子们,可以乘銮舆回家省亲,可以与家人尽享天伦之乐时,贾府劈土圈地、堆山凿池、起楼树阁、种竹栽花、养畜禽、网罗珍奇,以至于采买学艺的戏子、修行的尼姑,一年的时间,极尽繁忙与辛苦,把个银子花成了粪土,终于,元宵佳节到了,一个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在庄重肃穆中静静地等侯这位王妃了。可是这富贵已极、繁华已极的省亲,却是从头至尾的呜咽对泣、垂泪无言、忍悲强笑;是父亲向女儿行跪拜之礼的荒谬;是对“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的幽怨;是“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的感慨;是荣宁二府中,人人力倦,个个神疲的劳累;是“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让内囊已尽上来的荣国府更加捉襟见肘的财政;是当年的曹家为接驾康熙而欠下巨额官银,无力偿还,在雍正朝最终获罪,抄家破产的翻版。这就是当今天子,偶动“孝”念的结果,这就是繁华、热闹、“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结果。

司法是一个社会公平的最后底线,《红楼梦》中,以权力玩弄法律,社会公平的底线被屡屡践踏的故事被穿插在许多情节中,葫芦僧断葫芦案是一例;王凤姐弄权铁槛寺是一例;石呆子的古扇被贾村以拖欠官银的名义讹了来送给贾赦又是一例。贾琏偷娶尤二姐,引发了贾府的一场官司,这是一场完全由凤姐以钱财操纵的官司:从挑唆张华首告、到衙役们不敢擅入贾府,不敢将绳索套向主动等待被抓笑着迎向他们的贾府仆人、再到操纵官司的走向,直至大闹宁国府。当察院传贾蓉对词时,贾珍父子毫无惧色,即刻封了银子去打点,只遣下人去对词,正在这从容淡定之时,一句“西府二奶奶(王熙凤)来了”,反倒让这对父子大吃一惊,慌乱的忙要躲藏出去。曹芹笔下这滑稽、热闹的一出,将封建司法的所谓“清正廉明”揭露的体无完肤、讽刺的入木三分。

当曹雪芹本人最终在北京西郊的黄叶村过着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穷困日子,回想起当年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极强烈、极深刻的对比,在春雨霏霏、日炎炎、秋风潇潇、冬雪瑟瑟中,面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作者的回忆、思索最终落在了忏悔、悲悯、批判、探索以及寻找出路上。

这个百年望族有没有避免没落的出路呢?“教育”?培养子孙成为“品格端方、经邦济世、光宗耀祖”的封建官宦是一条出路么?封建社会的家长们是很懂得教育的重要的,宁荣两府本是“最教子有方”的,可如今家族的私塾里,执教的是昏庸老迈的贾(假)代儒及他那最没行止图便宜的孙子贾瑞。肃穆清静、书声朗朗的学堂,变成了众小儿起哄打架、薛蟠之流寻欢作乐之所。虽然秦可卿将“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将来祭祀及家塾的供给”的远见托梦给了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可是被现实利益懵了心、眯了眼的凤姐儿,哪里顾得到这长远的打算。在宝玉与秦钟进家塾的故事中,仆人李贵以“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引得哄堂大笑,贾政却呵斥到,“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起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连不识字的李贵尚能感受到读书的愉悦与诗意,这位“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的员外郎却将读书完全定格在了“应试中举、光宗耀祖”的格调里。“读书”、“读什么书”是《红楼梦》里贾政这个封建家长与贾宝玉最根本的矛盾与冲突,对于这个矛盾冲突,贾政除了粗暴的呵斥、辱骂,责罚外没有任何有效的措施和办法;宝玉身边最重要的丫鬟袭人以“真读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做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来劝说宝玉;作为母亲的王夫人对于众姐妹替宝玉写字,搪塞即将回家的父亲查问,这种作弊、应付的行为不加制止,反倒以点头而笑表示赞许,这就是贾府对于宝玉读书的态度,充满着一个“假”字。有趣的是,作者在“贾二舍偷娶尤二姨”的紧锣密鼓中,插入了一段与这段故事毫不相干的关于宝玉读书的趣谈,仆人兴儿对尤氏姐妹说:“他(宝玉)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贾琏),谁不是学里的师老爷严严的管着念书,偏他不爱念书。”可是贾府里偏偏只有“不爱读书”的贾宝玉,神色飘逸、文采斐然、保留了一颗善良纯洁的心,而被“严严的管着念书”的贾琏之流,哪一个不是寻花问柳、吃喝玩乐的纨绔之辈。第七十五回,贾珍之流耐不住因“国丧”、“家丧”带来的禁止娱乐的寂寞,以习射为名,行聚众赌博为实,对于这样的骗局,贾政毫无觉察,反倒说:“这才是正理”。当一个社会、一个家族完全腐败堕落之时,教育不可能独善其身,是无法培养出健全的、合格的接班人的,这个家族已是后继无人,从根本上烂掉了。

教育不行,那么宗教呢?宗教是否保留了一片净土?是不是能拯救贾府免于灭顶之灾的诺亚方舟呢?《红楼梦》一开始,最先走入读者目光的就是一僧一道,他们携宝玉入红尘、告诫甄士隐不久将要发生的祸事,预言英莲的命运、他们以“好了歌”警示众人、以“风月宝鉴”试图挽救鬼迷心窍,入了淫邪之门不可自拔的贾瑞、他们在马道婆试图谋害凤姐、宝玉性命时出手相救、在柳湘莲悔恨、懊恼,心路迷失之时,出手度化。他们是曹雪芹笔下生于蓬莱弱水西,虽“癞头跣足”、“跛足蓬头”却骨骼不凡,丰神迥异的“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一个“茫茫”,一个“渺渺”离现实世界实在是太幽远渺茫了,他们只能是作者心中理想的宗教代表,而根本不可能改变贾府“大厦倾”、“殘灯灭”的悲剧命运。现实中的“僧”与“道”在贾府毁灭的过程中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静虚老尼求凤姐谋财害命;马道婆哄骗贾母的灯油狮子大开口,贪图赵姨娘的银两用魔法害凤姐、宝玉;清虚观里的张公公以看玉为名,收来三五十件珠穿宝嵌、玉琢金缕的金璜、玉玦,连富贵之极的贾母都要发问:“他们出家人,是哪里来的……”,还有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以拐两个做活的女孩为目的,收留芳官等被撵的丫鬟,这现实中的佛、道两教,哪里有什么“清”、“虚”,哪里是什么“水”、“月”,与俗世社会一样,充满了钱欲与肮脏。这些僧、道们的作为正像是天齐庙里的王一贴的膏药,君臣相济、温凉兼用,吹得天花乱坠,却通通是假的!

《红楼梦》中富贵享受已极的贾府老太太与穷困到不得不寻求施舍的刘姥姥也是作者刻意安排的一个深刻的对比。同样是孙儿绕膝的辈分,同样是古稀之年的老人,贾府的老太太已一刻也离不开别人的服侍,而刘姥姥却可以携孙儿长途奔走,进入贾府,依然可以从事桑田耕作,依然可以带着沉重的枣儿、倭瓜、野菜来回报贾家,见到平儿,可以立即从炕上跳下来,可以登梯上楼去参观荣国府丰饶的库藏。这位吃着普通原味的茄子,在田里靠着树木休息,在灾荒年间以树叶为食,终身辛苦劳作而又风趣、智慧的劳动妇女身上所体现出的强健的生命力正是曹雪芹所看重,所寄予厚望的。这位老人在前八十回中,两次进入荣国府,表面看是贾府的太太们接济了她,为她解除了衣食之忧,实际上是这位老人为贾府太太们空虚的精神世界注入了一股清新的力量,为她们展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她们的生活,充满活力的生存状态,从这点就可以说,刘姥姥进贾府是对贾府的一种救赎,更何况最后这位老人拼尽全力真的救赎了贾府的后代巧姐儿。像刘姥姥那样当普通的劳动者,也许正是曹雪芹在北京郊外的黄叶村历经生活磨难,经过长期思索得出的结论。因于此,作者笔下不多的描述社会底层人物的文字都给人一种生气勃勃的感觉,为秦可卿送殡路上宝玉邂逅留恋的二丫头、充满了鲜活的个性、灵动的劳动能力,对宝玉这样的富贵公子哥儿毫无畏缩、扭捏之态;虽是“泼皮”的醉金刚却能轻财尚义,与开香料铺的亲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吝啬、无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前八十回中,王熙凤的巧姐儿尚在幼年并没有多少故事,可她反而能进入十二金钗正册,而聪明美丽比贾府其他小姐更加见多识广的宝琴反倒落选,这是因为,这位宝琴小姐虽然优秀,但对于贾府最后的命运却并无大的影响,而巧姐儿在曹雪芹的构思中,这个最后成为像“二丫头”一样手摇纺车,过着自食其力,普通劳动妇女生活的巧姐儿,寄托着作者的理想和希望,在作者心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在《红楼梦》这部长篇小说中,曹雪芹将对比的手法贯穿始终。从人物命运到场景,从章回的标题到实际内容,从生的繁华到死的悲凉,正像“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对比鲜明,读来惊心,思来深刻,正是在这深刻的对比中,作者的荒唐言、辛酸泪背后的“痴心”才让我们有了些许“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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