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和他的舅舅奶奶

张立的记忆最远处，停留在五岁。

五岁左右的张立，一年中差不多一半的时光都和外婆在一起。

张立喊外婆不叫外婆，也不称奶奶，而叫她舅舅奶奶。

张立的舅舅奶奶是个小脚，清瘦，穿对襟袄，围蓝布裙，住在大舅家边上的一间小屋。小屋不明亮，也不阴暗，一付灶头，一张桌子，一个小橱，一张大床，屋前一条小河，屋后一树桃花。

母亲是舅舅奶奶最小的女儿，隔壁的大表姐仅比母亲小三岁，表哥表姐俱已成年，张立也就没有玩伴，陪伴着一个满脸皱纹的慈祥老人，张立的童年一点也不生涩沉闷，在几十年后翻开来，鲜活如初。

夏天，舅舅奶奶会粘了知了，用梧桐叶包着，用灶膛里的余火煨熟了，挑出背上那块肉递给眼巴巴的张立。到了傍晚，会烧了水，小木盆架在门槛上，帮光溜溜的张立洗澡。看见表姐过来，张立就拿毛巾遮了小鸡鸡，一脸警惕，怕被她们占了便宜。然后就躺在桌上，看着星星，听舅舅奶奶摇着蒲扇讲故事，故事就那几个，张立总是听不厌。

冬天，舅舅奶奶会烧两个铜质的炭炉，大的上面垫了毛巾，让张立踩着暖脚，小的也包着毛巾，让张立焐手，大炭炉里扔了花生，听到噼啪响过，移了脚，滚烫的花生在手里不停地倒着，剥开后那一刹的香，至今仍在鼻口舌尖，久久不散。冬夜漫长，张立夜里醒过，会伸手在枕头边摸玻璃罐，里面是白糖芝麻和着的核桃肉，捡一块含嘴里，往往来不及吃完便又沉沉睡去。

天气好的时候，舅舅奶奶牵了张立的手，去老姐妹家串门，一色的小脚，一色的对襟袄，一色的蓝布裙，这些老太太抽着烟，眯着眼睛，满脸皱纹，隔很久才互相说一句话。张立搬一张小矮凳坐舅舅奶奶脚边，安静得不像一个小男孩。

一段日子后，妈妈会接了张立回家。再过了些日子，舅舅奶奶就迈着小脚，走上20里地来张立家，她提一串撒着芝麻的饼，饼用麻绳拴着，最上面盖着一张油纸，揭开油纸，黑芝麻下挂着白色的糖霜。有时张立会再跟着她回去，一老一少，走着停停，沿河走上二里地，拐上一条小公路走上一小时，再沿泥路走个三五里，就到了舅舅奶奶的小屋。张立从不催舅舅奶奶快些走。20里路，袓甥俩要走半天。幼小的张立习惯了这样的慢，他有时牵着舅舅奶奶的手，有时放开，但永远不会离开她三步远，不去追蝴蝶的张立，看上去很成熟。

诸多孙子甥女，舅舅奶奶最疼张立。即使病重到无法支撑，听到张立来，她的眼里便会放出光来。

三年级的一个上午，正在上课的张立被表哥用自行车载了，拐上公路，拐上泥路，张立从车上跳下来，舅舅奶奶已经走了。他很茫然，看着一群忙碌的人。姨妈走过来，舅妈走过来，表姐们走过来，她们说，舅舅奶奶这么宝贝你，你怎么不哭？！小小的张立从那时就知道，很多痛，不用哭，心已裂成一道一道的。

张立现在还能记得，那一条泥路，路边长着野花，长着小草，身边飞过蝴蝶，飞过麻雀，一个小脚的老太太，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身边的小男孩，收敛了天性，放慢了脚步，陪着她，祖甥俩很久都不说一句话，就这样走着，走着，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快乐，像这种天气的春风，暖暖的，全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