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挽

2016-02-19 22:27 | 作者:纸鸢天涯 | 散文吧首发

元庆六年。未央城。

时值仲秋。华灯初上,街市太平。

天色昏黑,泼墨一般凝暗。我站在翎雀台上举目远眺,清月浅淡,泊于树梢,低得仿佛触手可及。恍惚间,我看到一丛丛跃动的火焰,闪烁悸动,像极了一些人的眸眼,可是,像谁呢?我始终无法忆及。

【壹】

火。

熊熊烈火。

凄厉的火光照亮紫云阁的空,把这宫宇烧得形神俱碎。

四处是张牙舞爪的火舌,烈烈的风声裹挟着一阵又一阵的炙热的气流。一根着火的横木在我面前轰然倒下,溅起的火星恣意飞扬。噼里啪啦的声响中,这座宫殿颓然倒坍。

母亲,救我——”眼前一片黑暗,似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我好像看见母亲在向我招手,一脸明媚地笑着,我奔跑着过去拥抱她,却倏尔不见了踪影。

再次醒来已是午时,塌下跪了几个宫娥,有人嘤嘤地啜泣着,乳母上前来拉我的手,红肿着眼睛对我说:殿下,殿下……”眼泪汹涌而下,她赶紧拿手巾去擦拭,“殿下节哀啊,云夫人……夫人,歿了。”

我一下呆愣在那里,歿了,怎么会,歿了?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母亲,我要母亲!”

“殿下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啊。”乳母赶紧上前抱住我,眼里噙满了泪,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低头轻轻拍打我的背,任泪水洇湿大片衣襟。

那一年,我十一岁,在紫云阁的大火中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那个已经两年未见得皇上的薄命女子。朝为红颜,暮成枯骨。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

“母亲给桓儿做莲子羹好不好?”

“桓儿去把先生教的书背给母亲听。”

“桓儿真乖,母亲有你就够了。”

“……”

母亲,桓儿想母亲!

父皇派人调查大火缘由,是一场意外。可乳母讳莫如深的眼神告诉我,真相不会这么简单。

“父皇,求您彻查大火真相,还母亲一个公道。父皇,儿臣求您!”威严的凌霄宝殿内,我将头磕得咚咚作响,一声声都是恳切,一声声都是期望。

龙座上的人蹙眉,扫了我一眼,凌厉的眼神是我不寒而栗。“怎么,桓儿的意思是,父皇做的不够公道?”手中的青白茶盏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应声破碎,茶水似眼泪般四处飞溅。

“儿臣不敢,儿臣不敢!”恐惧从冰凉的地面传至眉心,额头,在心底迅速蔓延。我将自己缩成一团,在龙做旁不停叩首,声音回旋在大殿上,久久盘桓。

“杨妃娘娘驾到!”朱红色的殿门缓缓打开,身着华服的女子在鱼贯宫娥的簇拥下步步生莲。鲜红的锦袍衬得她姿容美艳,风华妖娆。逆着光,我可以看到她头上的珠玉是何等张扬,玉笄插鬓,步摇流光,金箔花钿,灼灼其华。

潋滟长裙掠过我眼前,她忽然驻足,低首俯视着我,笑意爬上脸庞,眼底却尽是冷绝。“三皇子,”杨妃轻启朱唇,“你可是为紫云阁大火来求你父皇?”

我茫然的抬头,正对上她闪着寒光的双瞳,眼前的绝色佳人轻忽一笑,转向龙座上的人,“依臣妾看,大火一事不宜重新调查。”

父皇微微抬眼,示意她说下去,“这案子是皇上一首督办的,主事宫女也已被处决,若重新取证,岂不有损龙威?”

龙座上的人略一沉思,对杨妃点点头:“妃所言甚是,若重新取证,朕的颜面何存?此时不容再议,桓儿,你可听到了?”

“是,父皇。”我将头深深埋下,颤抖着声音回复道。眼底的泪在那一瞬间决堤,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一片寒凉。

“皇上,您有几日没见朗儿了,他的棋艺可大有长进呢。”“哈哈哈,是吗?那朕可要去瞧瞧。”昔日里在臣子面前威严的帝王,此刻却对杨妃展眉而笑,极尽宠溺。

昏黄的天际下,一黄一红翩然相携,踏上车辇,与我隔了万水千山。

父皇,父皇。

冰封的泪,如流星陨落,跌碎了谁的执念?中模糊的呼唤,似温柔的容颜,忆起了谁的思念

【贰】

母亲只是个夫人,远没有杨妃那样光彩夺目。我亦没有宇文朗那样无上的荣宠,可以游遍整个未央城,可以随父皇一起去江南。我有的,只不过是宫人的厌弃和其他皇子的白眼。

“快爬呀,小孽种,驾,驾。”太子挥舞着手中的藤条,发出猎猎风响。

旁边几个小太监一脸谄媚地笑:“太子爷真厉害!” “太子爷英明!” “小孽种就该这样!”“……”

我忍无可忍,将骑在背上的太子一下掀倒,“你才是小孽种!”一拳挥过去,太子的鼻子流出猩红的液体,放声大哭,旁边的小太监吓得面如土色,不停磕头。我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父皇赶来时已近黄昏,“啪”的一掌,我被重重地扇倒在地,嘴角流出鲜红,腥味在口中弥漫。

明明是四月的暖风,我却觉得仿佛置身冰天地,雪团一个接一个砸中胸口,冰冷地刺痛,冷得彻骨冰寒。

我被罚跪在凤仪殿六个时辰。

最后一缕残余的光亮被幽闭的宫门阻挡,寂寥的大殿内透着窒闷的黑。玲珑宫灯晦暗不明,摇曳着背后长长的身影。

长风直入,吹动单薄的衣衫,太长时间的跪拜使我体力终于不支,倒下去,却是在一个人的怀抱。

秋水般的瞳子注视着我,眸子里跃动的光亮,仿若天上的星子。

“你怎么了?”声音像清脆的风铃,曳动人的心房。自母亲走后再也没人这样问过我。我不禁抽泣起来。

见我红了双眼,她便轻轻拍拍我的手背,“不要哭,不要哭,母亲说没有人喜欢爱哭的小孩子。”

母亲!那个词无疑戳痛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引来我号啕大哭。

红衣女孩拥紧我,温暖的怀抱怂恿着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哭,眼泪滑落,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莺飞草长的季节。

入夜,首领太监提着灯笼一跛一跛地走进来,灯火忽明忽暗,像极了他走路时的可笑姿态。“奴才给三殿下请安。”说罢瞥了我一眼,眼里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不屑。

转过头满脸堆笑地对旁边的女孩说:“莞颜姑娘,可把奴才给急坏了。皇上和沐将军正派人找您呢,晚膳就要开始了,咱回吧。”说罢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在一旁。

红衣女孩看了我一眼,安慰道:“不要哭,会好的。”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上了车辇。微风吹拂着飘逸的发丝,她回望时冲我微微一笑,唇角勾勒出的笑容,宛若初绽的山茶花。

“莞颜,莞颜。”我在心里一遍遍的默念这个名字。

当时的我不曾料想到以后,只是单纯觉得,人和名字都很美,都很美。

莞颜,倘若你不曾来过我的世界,倘若你不曾给过我那些温暖,倘若你我只如初见,倘若,没有倘若。

【叁】

宫中的日子总是这样精彩,每天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表演。

太子——我高高在上的大哥,死于一场轻微的伤寒;六弟玩水时溺毙在池塘,尸身被打捞上来时都已浮肿;而未出世的十九皇子也不明不白的胎死腹中。

虽是暖,可想起这些,我仍感到脊背发凉,下一个,会是谁?

西凉的使者来朝觐见,满朝文武鱼贯而列,都想一睹西凉至宝的风采。

就在使者将宝物呈给父皇的一刹那,我猛然看见他袖筒里的一抹银白。一个箭步冲上去,扑在父皇前面,冰凉的尖刀稳而准地刺中我的背,鲜血一汩汩流下来,在衣服上染出触目惊心的红,我缓缓的倒下去。

西凉使者自然被处死,可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以性命相护,换来的不过是一句父皇的“好生将养”。

一句“好生将养”。呵,好一句“好生将养”!

锐寒的尖刀不曾夺去我的性命,可如今,父皇,你却给了我一场凌迟,让我在痛苦中无望,在无望中覆亡。

“皇上正在御花园和杨妃娘娘赏花,三殿下要不去那儿找找。”首领太监仍是这般不屑。

“多谢公公。”我前脚跨出殿门,只听后面有人切切嚓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分量,还想和四殿下一样常见着皇上,做梦!”

我只当没听见,一脸坦然地走了出去,双手的指节却被攥得惨白。

春天的御花园极为雅致,碧水萦纡,夹岸铺满鲜葩艳卉,画檐烟阁,花木簪深。冷风弄轻柔,花径暗香浓。

飘渺的琴音传来,仿若山泉叮咚,一如天籁,从亭阁缓缓流出。循着声音,我走过去,却见白衣男子端坐抚琴,额前发丝飘扬,黑色的发映着漆黑的眸眼,澄澈而含着温柔。

旁边的少女曳着长裙,拂地的胭脂色裙摆起舞,低低萦绕,仿若飘落的山茶花。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粼粼而动,宛若湖中不染纤尘的仙子。

两人的身影一红一白,白的风采翩翩,红的清丽脱俗。

“好!朗儿的琴音配上莞颜的舞姿真乃天下一绝!”蓦地,我才看到庭中拊掌而笑的父皇,他的眼中溢满慈爱。

白衣男子看着眼前起舞的少女,尽是温柔和宠溺。

如此良辰美景,然非赏心乐事。

宇文朗,为什么你什么都要和我抢?你已经有了那么多,为什么不知足?

顷刻间,恨意充满了全身,变成熊熊烈火在心中燃烧。

我将拳头握得更紧,“啪——”指甲应声而断,丝丝缕缕的殷红从里面渗出来。我抚摸着断甲,细细地端详,冰冷,锋利,破损,却能伤人。

【肆】

朝堂上的事没有人能说清,本该丰收之际,耕者却因苛税起兵造反,直逼未央。偏偏这个时候,西凉犯我边境,已经连续攻占两座城池。

父皇为此日夜忧心,一夜之间,霜雪满头。

早朝时,我向父皇进谏:“儿臣斗胆恳请镇国大将军沐渊带精兵十万抵御西凉外侮,以除我北周之外忧。”

父皇沉吟片刻,未言语。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沐渊出身武将世家,十七岁从军,二十七岁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十年里南征北伐,吞并西北三国,正南一国,战功赫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重要的是,他手握兵符,一旦兵变,朝廷将无人能挡。

“儿臣愿与沐将军一同出征西凉,护我国土,扬我国威!”我的声音在大殿上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此时的大殿上群臣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一人身上。

父皇抬眸看了我一眼,我给他一个异常坚定的眼神。事到如今,他只能相信我。大哥二哥早亡,四弟自幼身体孱弱,不宜出征,其余皇子年纪尚小。眼下,只有我能担此重任。父皇最终点了点头,他还是信了我,因为我的身上流淌着宇文一族的血液。

虽然在临战前研究了西凉的用兵之法,但当那些死士出现在眼前时,我还是吃了一惊。钢铁般坚硬的身躯筑成一道道墙壁,仿佛没有痛感,没有知觉。

久战未果。

正当我和沐渊为此伤脑筋时,有一张熟悉的脸凑了过来,那是一张绝美的,我一生也不能忘怀的脸。

“莞颜!你怎么会在这儿?”沐渊沉下脸来,厉声质问。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老人家嘛。”莞颜撒娇地拽着他的胳膊,左右摇晃。

“胡闹!”沐渊一把甩开她的手,“这里是战场,你赶快回去!”

“才不呢,我不回去!”这样的莞颜,一副娇蛮小姐做派,我倒从未见过,不觉在心底暗笑。

“好了,好了。沐将军别生气了,天色将晚,深夜出行恐多不便,不如明早我亲自送沐姑娘回府。”我赶紧打着圆场。

“也罢,也罢,拿你没办法。”沐渊挥挥手,摇头离开营帐。

“那我是不是可以待在这儿了了?”莞颜一脸兴奋地看着我,抓着我的手问。温热从手掌传至心底,骤然绽开一朵花蕾。

我将目光投在手上,她觉出似有不妥,慌忙松开,脸上却腾地升起一朵红云。

“是啊,那就恭喜沐姑娘你喽。”带着浅浅笑意,我望着她说,她却没再言语。

翌日,我骑马送沐莞颜回府,路上突遇西凉死士。纵使我武艺高强,奈何以一敌三,寒光一闪,利刃向莞颜冲来,我拼尽全力护住她,左臂被锋利的刃划破,鲜血涌出,染红了大片衣襟。

莞颜看着我的伤处泪如下,梨花带雨的模样让我心疼。我用手轻抚她的面颊:“我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吗?”她在我怀里大哭,一如当年,我在她怀里那样。

九月,班师回朝。

未央城内,皇家礼乐响彻云霄,梅花花瓣漫天飘舞,甲胄铁卫当前开道,缤纷宫娥彩裙飘扬。

西凉一战使得群臣对我刮目相看,已经有不少大臣开始主动联络我。对此,我在心底冷笑,并让随身侍卫不动声色地收下礼品。

也因西凉一战,宇文皇家和沐府结为秦晋之好。

“……朕有三子青桓,性温有礼;沐氏莞颜,温良恭谨。令成眷属,以延国祚。钦此。”

王孙大喜,孟之时,盛倾未央。

摇曳的喜烛下,莞颜着一身正红喜服,目似秋水,含烟流波。裙裾曳地,行止间款款若流水,肌若凝脂气若幽兰,一颦一笑间令人心醉。四目相对时,深情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年。

“莞颜,我的莞颜。”我口中喃喃,将她护在怀中。

红砖金漆,黄瓦闪耀。四四方方的天空困住了太多的人。

莞颜每次央求我带她出去,我都含笑应允。街市上的物价种类实在繁多,莞颜拿着一张面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头都被你晃晕了。”

——“那你就晕一辈子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牵着莞颜的手,走过灯火通明的街市,像是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伍】

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像一盏耗尽的灯,走到了尽头。

杨妃心机深沉,她要让她的儿子宇文朗做皇帝。多年伴在君侧,使她深谙政治之道。凭借很辣的手段,杨妃迅速封锁了消息,只不过,百密一疏——

多年的耳目不是白养的,杨妃的一举一动皆在我视线之内;西凉一战也并非全为北周,我要让杨妃知道,什么才是王师。

夜色深沉,喧嚣的大街上人流散尽,只余晕红的灯笼在风中飘摇。

五千精兵良将将未央宫围得水泄不通,杨妃费尽心机,却终究是个深宫妇人。血腥之气弥漫冲天,阴风阵阵,华灯被染上一抹诡异的红,琉璃婉转,不尽悲壮。

一时间,宫苑静寂,梧叶黯然地飘落眼前,带着些许不甘。

我是披着戎装走进父皇寝殿的,不,应该说是闯。

一众小太监在门口阻拦,可笑不自量。首领太监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一跛一跛出来,一见这阵势,“咣”地跪下磕头,我长笑,利刃横扫,一颗人头飞落,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他的身子直直倒下。

行至榻前,床上之人静静躺着,帷幔深深,惨败垂落,他的脸色苍白,唇瓣干裂。

我“咣当”扔掉长剑,跪倒。“这是今年的桂花酿,请父皇尝尝。儿臣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的声音仍是这般铿锵,一如当年在大殿上。

“呵,万岁,咳咳……恐怕我多活一天都碍你的眼吧,咳……”榻上人拿双眼死盯着我,那道眼神包含了无尽的凌厉。果然,他还是这般看我。

“你就这样恨朕?巴不得朕死?咳……”他怒目圆睁,由于激动咳嗽不止。

我仍跪着,对着他的目光:“是,我恨你。自从二十年前那场大火,我就恨毒了你。在我被人欺凌的时候,父皇你在哪里?在我几乎染病而亡的时候,父皇你在哪里?在我替父皇挡那一刀,最需要你的时候,父皇你在哪里?父皇,你到底在哪里?”

我一声声都是诘问,说完这些的时候,眼角有灼热的液体滚落,在地上破碎。

榻上的他听完这些,缓缓闭上双眼,良久,眼角滑落浑浊的泪水。

“把你带的酒呈上来。”

“怎么,父皇不怕这酒里有毒?”

“哈哈……”他干笑两声,端起来一饮而尽,最后,盯着我说:“宇文青桓,朕的好儿子。”语罢,永远倒在了榻上。

我的心被重重地击了一下,为什么?我马上就要得到一切,却高兴不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嘉宁十四年,元帝驾崩,三皇子宇文青桓承袭皇位,妃子杨氏觊觎皇位,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凄风,苦雨。

漫长的甬道尽头是杨妃的牢房,我面带笑意,来为她送别。手里端着的,是爽美的琥珀银光,殷红的颜色,不香,却醉人。

仅仅两个月的光景,她的脸就像是明珠蒙尘,眉心已然镌刻了几道皱纹,原本逶迤的长裙也破败不堪。

见我进来,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却在看到我手里的玉佩时猛地僵住,她冲过来,歇斯底里地咆哮:“你怎么会有朗儿的玉佩?”

“四帝的寝宫全是我的人,取件东西并不困难。”我故意把“我的人”咬得很重。

杨妃的脸色变得煞白,直直地跪倒:“我求你,我求你放过他。他是你的亲弟弟啊。求求你……”

我将酒盏递到她手边,她低首木然地接过杯盏,深红色的酒映着她的脸,溅落的泪激起涟漪。一个仰头,酒已尽含其中,哽了一下,双眼紧紧一闭,才把酒尽数吞下。

她跪地,看着我,只比了一下手中的玉佩,我含笑看她倒下。血从嘴里溢出来,艳得让人悚然。

从牢房出来已是黄昏。雨点打在我身上,冷得彻骨寒凉。

只要与皇位相关,谁还能展眉一笑?

【陆】

凌霄宝殿。

“结党营私,滥用职权。诛。”

“贪赃枉法,囤聚钱粮。诛。”

“抗旨不遵,藐视皇权。诛。”

“……”

我用了整整三年来整治父皇在位时留下的诟病,重整朝纲,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称赞我是个好皇帝。

今日早膳有人来报,四王爷病了。

莞颜“腾”地站起来,眉眼中说不尽的担忧。

“怎么,莞颜担心四弟?”我缓缓开口道。

她告诉我说,朗哥哥在六岁那年救过她的命,待她温煦如兄长。临了,她小心翼翼地提醒我:“朗哥哥是你的亲弟弟啊。”

是啊,亲弟弟啊。

我右手抚摸着那块玉佩,当真是温煦光洁。

次日,我召四弟进宫下棋,一局终了,白棋占尽上风。

我将长剑横在他脖子上,“还从来没有人敢赢朕。”

那样和我一张几分相似的脸,在我面前,冰冷的剑刃轻易划过他的脖颈,我甚至可以看到细细的红痕,血也只流出来一滴。

他的眸子里一片沉静,忽而转身大笑,一路笑,一直笑,直到店门口,仍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三哥,你赢了。”耳畔回响着他最后的话语。

两日后,有人报:“四王爷卒。”

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块玉佩,轻轻一掰,它便碎成了两半。

“宇文青桓,你杀了他!”莞颜提着潋滟长裙闯进来,眼里满满的都是泪水,“你说过不会杀他的,你们是亲兄弟啊。”

“莞妃娘娘怎知是我杀了四弟?”我的声音里一片阴沉,不辨喜怒。

“除了你,普天之下,谁能杀了亲弟弟?谁又有这样的好手段?”

“那也是因为你!宇文朗觊觎朕的女人,他就该死!”我指着莞颜,眼睛因充血变得通红。

“啪——”

莞颜抬手给了我一掌,眼泪从脸颊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忽然笑起来,声音在这大殿上尤显苍凉。

“今日之事,谁若敢走漏半点风声,杀无赦。”我指了指莞颜身后的一名宫女,“其他人送莞妃娘娘回宫,你,留下来。”

莞颜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身离开。

翌日,莞颜从外殿进来。妆镜台旁,她曾经的侍女洛琉珠正在梳头,见她进来,眼神中隐隐不安,想要行礼。

“不必了。”我握住洛琉珠拿木梳的手,乌黑的长发依然飘散,繁华如一匹锦绣。木梳滑过,指尖尽是缱绻。

我看到莞颜踉踉跄跄走出去,孑然一身,叫人心碎。

木梳落地,洛琉珠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和莫名哀怨。

谁的声音,响彻凌霄?

谁的眼泪,滑落嘴角?

谁在欢歌,谁又在悲伤?

【柒】

深秋季节,凉风扫过,枫叶纷纷扬扬飘洒,零落成泥,一如泣血。

我召沐渊回都城,借用莞颜的名义。威名远扬的镇国大将军一定不曾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在乱箭之下。

至此,我拿到兵符,整个北周任我翻云覆雨,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隆冬,莞颜临产,沐渊身亡的消息适时地传入她耳中,犹如晴天霹雳,猝不及防。

“莞妃娘娘,不好了。”宫娥跪在地上使劲磕头,“你说什么?”我一把将她提起,“再说一遍!”“莞妃娘娘,娘娘她……凶多吉少。”宫娥颤抖着声音回道。

莞颜,莞颜,你不能有事——

我跌跌撞撞进入内室,莞颜躺在榻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整座宫殿。见我进来,她把眼睛缓缓闭上,不想多看我一眼。

我去牵她的手,却被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挣脱,她秋水般的眸子望着我:“我的夫君啊,他是世上最无尚的君王,他是最该被赞美的君王。”说罢,凄然地笑,再次闭上双眸,眼泪

无声滚落。

“莞颜——”

好狠呐,一口鲜血从我口中喷出,溅在皇袍上,洇染着,像一朵妖异的曼珠沙华。

洛琉珠慌忙上前替我擦拭,我转身给她一掌,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嘴角的鲜血和泪滴落。“呵,你还是不肯他对她的爱分一点点给我。”踉跄着,银光一闪,她已将长剑刺入胸中。白的衣裳,红的血,点点红迹盛开来。

我颓然地倒在地上。

空荡的宫殿死一般的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死一般的, 静寂。

【捌】

滚滚阴雷,寒凉的风吹落雨丝,打在雕窗上,叫人心冷。

这是最后的送别。

我躺在龙床上,二十载的风雨使我不堪重负,满心满腹都是憔悴。

太子一身戎装从外面进来,举了一杯酒:“这是今年的桂花酿,请父皇尝尝。”我好像回到了数年前,当年,我对父皇似说过同样的话。

“父皇啊。”我笑了,笑得声音颤抖,笑得眼泪滚落。

低首看着杯里的琥珀银光,我望向太子:“朕的好儿子。”仰头一饮而尽。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的声音同样听起来铿锵有力,萦绕耳边,一如我的当年。

黑暗里,我看到一张张脸:父皇,母亲,杨妃,宇文朗,莞颜,洛琉珠……他们在向我招手。熟悉的人,熟悉的眼,与我一一相见。

一场轮回的结束,是一场轮回的开始

身于帝王家的我们,不能有真情相伴。

满眼泪水的我笑得粲然,粲然地将回忆带到来世。

手畔,杯盏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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