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住在瓦尔登湖边

2016-02-02 17:54 | 作者:门外木 | 散文吧首发

门外木

想写梭罗已非一日,有幸与他的故乡为邻,岂能放弃近距离了解梭罗的机会?喜欢瓦尔登湖,有时候开车过来,在湖边转悠一阵,向周边居民打听一些消息。虽然住处离瓦尔登湖不远,开车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我还是想住在湖边森林里体验一下湖边生活,那怕一天也好。梭罗曾说,“不要东问西打听,只关注你看到的东西。放下整整一天,就为了开阔一次眼界。”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定于2012年3月17日早晨开始,我独自在湖边度过整整一个对时,翌日清晨离开。梭罗是1845年3月尾来到瓦尔登湖的,我也选在差不多的时候。也许这种近乎“作秀”的所谓体验,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既然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还是随便记一下吧。

为了多少接近一点19世纪的生活,我没有开车。早早起床,绕到波士顿火车北站(North Station)坐火车,车程约40分钟,单程票6.25 美元。下车以后,从火车站对面的小店租自行车前往,到瓦尔登湖约5公里。我只带了一只小铝锅,够吃一天的面包和方便面,两包榨菜(在中国店买的),以及简单的行李。我早就看好,从梭罗小木屋遗址往山上走,半途有一个不知何人用树枝搭建的窝棚,整理一下可以居住。清晨6点刚过,我就找到了窝棚。我把行李和食物放在窝棚里,就去了瓦尔登湖。就算是报到吧。我围湖走了一圈,看看湖上风景。它将醒未醒,朦朦胧胧,像一首深度意象诗,最耐看。我坐在岸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掠过湖面的风有点冷,我戴上运动衫的风帽,静静地望着湖面。当年梭罗也曾看到这番景致:“它脱去了晚的雾衣,它轻柔的粼波,或它波平如镜的湖面,都渐渐地在这里那里呈现了,这时的雾,像幽灵偷偷地从每一个方向,退隐入森林中,又好像是一个夜间的秘密宗教集会散会了一样。”晨风永远在吹,创世纪的诗篇没有中断,梭罗当年早已是“风景旧曾谙”,我能比他多看到什么呢?或许梭罗看到的,我们若干年后才会看到,甚至永远看不到。要能早看到一点,多好!我猜想,我坐的石头应该也是梭罗坐过的。这是岸边离梭罗住处最近,最大,最平坦的一块石头。石头伸入水中,伸手就可以舀到最清澈的湖水。走下石头就是一条小路,很可能就是梭罗最早踏出来的道路。小木那边还有一条直通小木屋的路,木桥是后来修的,梭罗时代还没有,我推测这条小径是喜欢抄近路的游人踩出来的,与梭罗无关。我也走过那条路。梭罗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他一定不会爽约,一定会愉快地接受邀请,与湖一起,共度良辰美景。就像今天,我看着湖上日出,禁不住也想兴奋地欢呼:“黎明啊,一天之中最值得纪念的时节,是觉醒的时辰。”但梭罗接着略带失望地说,“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非常清醒的人。要是见到了他,我怎敢凝视他呢?”他后来遇到了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他当时失望的表情,是留在了清亮亮的水面上。

上午 8点多,我返回窝棚,发现我的面包被什么动物吃了一部分,地上到处是面包屑,剩下的都拖走了。榨菜还在;方便面撕碎了,佐料袋还很完整。我想,我要就地取材,从山上找到吃的,果然找到了蒲公英和灰菜。蒲公英又大又嫩,我挖了半塑料袋;因为听说灰菜吃多了容易造成日光性皮炎,就少采了一点。地上到处有现成的干树枝,燃料没问题。提着菜到湖边洗干净,在僻静的山窪支起小铝锅,生火煮野菜。没带盐,就在菜里放了半包油盐俱备的方便面佐料,吃起来相当鲜美,我不为丢了那些方便面而可惜了。梭罗也吃过野菜,他说,“我从两年的经验中知道,甚至在这个纬度上,要得到一个人所必需的食粮也极少麻烦,少到不可信的地步”;他吃的是从玉米田里采的马齿苋,煮熟加盐,吃得心满意足。一个农夫对梭罗说:“光吃蔬菜是活不了的,蔬菜不能供给你骨骼所需要的养料”;他一边说话,一边跟在耕牛后面,让这条用野草野菜供养了骨骼的耕牛拖动木犁不顾一切障碍地向前走。有不肯信服的人一再问梭罗这样的问题——是否认为只吃蔬菜就可以生活,梭罗半开玩笑地说:“我吃木板上的钉子都可以生活下去的。”梭罗认为,如果连这个也不了解,那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会了解的。其实野菜之类现在在城市倒成了“奢侈品”,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吃完这一天的第一顿饭,开始收拾住处。这个窝棚估计去年天或秋天有人住过,地上铺着干草,顶上密封也不错,下都没问题。我支好照相机,坐在窝棚入口的干木头上照了一张照片。破烂不堪的窝棚,一根腐朽的木头,木头上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旁边放着一个小锅,一个饭碗,一只水杯。后来我把照片放到博客上,看了的都说像个流浪者或乞丐。我在整理窝棚的时候,一对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女走过这里,当知道我要在这里住宿的时候,他们就匆匆离开了;不大工夫又回来了,给我送来一顶淡绿色的小帐篷和一个气垫床。这是他们车上的,说是送给我了。还告诉我,干草里可能有小虫,还是睡气垫床吧!谢过之后,我收下了。记得梭罗说过,他也住过帐篷,“从前我曾经拥有的唯一屋宇,不过是一顶篷帐,夏天里,我偶或带了它出去郊游”。不过他的篷帐后来卷起来放进了阁楼,因为“已大有进步”,他有了一座小木屋,虽然简陋的小木屋“它富于暗示的作用,好像绘画中的一幅素描”,但住在里面的感觉是,“我不必跑出门去换空气,因为屋子里面的气氛一点儿也没有失去新鲜。坐在一扇门背后,几乎和不坐在门里面一样,便是下大雨的天气,亦如此。”

我还要解决午饭问题,打算不再吃野菜,更不去买现成的,我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善伙食”。那就去钓鱼吧,我带着渔具呢。我在湖边摆好架势,心想,我虽然从来没钓到过大鱼,这回可要试试身手,至少不能空着手回丛林中的宿营地,那就要挨饿了!湖边已有不少钓鱼的人,经验告诉我,人会越聚越多,直到挤满窄窄的湖岸。正这么想着,有两个身着鄂尔多斯羊绒衫的年轻女子走过来,用中文问我梭罗小木屋在哪儿,她们几个朋友约定在那里午餐。我说我先把你们送过去,回来再钓鱼。我把她们领到那片山林,她们的朋友早到了,已经在地上铺好塑料布,摆好食品。真是一次丰盛的野餐。每个人都带了拿手菜,有广东菜,有湖北菜,有苏州菜,有上海菜,有济南菜,还有台湾菜。都是她们自己做的。我认出的是半只北京烤鸭,半只南京盐水鸭,一只德州扒鸡。有人特别告诉我饭盒里是地道的金华火腿,样子怪异的是一只山东临沂的“叫化鸡”。酒也有,除了一瓶洋河大区,其余都是洋酒。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男人,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四十岁开外,高大爽朗,老远就向我伸出双手;还有一位腼腆的小姑娘,只是笑,不说话。选好的场地几乎坐不开了。我马上告辞,却被死死拉住,说什么也不肯放行。大家席地而坐,午餐正式开始。我没想到,八九个人,一多半女将,喝起酒来如此生猛!我也被灌得不轻,但都是那两位男士的功劳,他们喝的是洋河大区,度数最高的那种,一轮下来我就有点迷糊了,最后跌跌撞撞回到了住处,不久就进入了黑甜乡。事后才深感后悔,如果梭罗正好从小木屋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也许《瓦尔登湖》里又会多出一章吧。这也表明,我的体验实际上刚到一半就“破产”了。无论何事,玩真的并不容易,坚持到底就更不容易!

我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几点几时,我故意没带表,也没带手机。天已经黑透了,树林里本来就暗,感觉就像住在山洞里。我从背包里拿出电池灯,那种灯亮度很高,窝棚里骤然一片光明。此时再无睡意,我摸索着往湖边走,想看看晚上的瓦尔登湖。一路都是经久默立的树,有的粗大,有的纤细,在树干或年轮深处,一定都镌刻着古老抑或年轻的记忆吧?那高耸的树冠,层层叠叠的黑黝黝的树枝,不知涵盖着多少生命的秘密?日来临,岑寂里伏卧着圆润柔美, 从季萧杀中浮现出无限生机,我感觉自己不是走在黑暗中,而是潜入了春天的内心,一处过去无法想象的地方。来到湖边,犹听到背后树木的骨节嘎嘎作响,不管我们是否觉察到,每一个看似安静的躯体内,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嬗变、繁衍、凋敞、新生等事件。瓦尔登湖夜色无边,悄然溜过的时光凌乱而清晰。

一辆汽车戛然停在湖边的公路上。车上走下来三个中年男人,边走边用地道的京腔交谈着,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国内的朋友。在湖边的小木桥上,我们不期相遇,其中两位是来波士顿开学术会的,明天就回国了。其中一位开玩笑说,他们是梭罗的“粉丝”(fans),不是骨灰级,也至少是老级的,很可能没有机会再来美国了,听说瓦尔登湖离波士顿不远,就星夜赶来,以免留下终生遗憾。我陪他们游了瓦尔登湖。这个月份,湖水还没有完全融化,有冰的地方反光,湖面显得明亮,化了的地方全是黝黑的颜色,仿佛镶嵌在一面大镜子上的生锈的大铜钉。一个问:“这就是瓦尔登湖?”我说:“对,这就是。”他们不作声了,仿佛在思考什么。忽听小鹅和别的鸟雀鸣叫的声音,大约凌晨来临了;这是愉快的春日,冬天正跟湖里的冰一样渐渐消溶,而蛰伏的生命开始舒伸了。两位朋友也兴奋起来,希望我坐他们的车一起去康科德,领他们从外面看看梭罗故居。开车的是他们的朋友,虽然在波士顿住了三四年,却对梭罗和瓦尔登湖一无所知,对这里的路线也不熟悉。我接过方向盘,朝康科德开去。路上,我告诉他们,梭罗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明星,一直到死,梭罗头上也没有任何光环,职业嘛,开始不过是一个家族铅笔芯厂的普通职工,或康科德的“民办教师”,后来主要是做做“家政”,打打零工。他最有光彩的日子,就是作为瓦尔登湖畔的暂住居民、开荒种地的那两年了,当然更有名的是他根据湖边观察写的那本书:《瓦尔登湖》。其中一位搭话道:“一生有此两年,足矣!”夜正深沉,他的朋友已响起了鼾声。

写于海口。QQ305363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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