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奇谭

家乡东面有一座大山，大家都称它作神山。山有多高，家乡人也不知道，也没有人攀登到顶。山顶常年云雾缠绕，就算是炎炎夏日，也终窥不得其貌。只是听老人讲起，山顶有一个宝贝，一个让人能拥有欲望所求的宝贝。

有一个宝贝？这使得许许多多的为之感到好奇的人群而往之，他们确信，只要能找到山顶上的宝贝，能够使其获得金钱、权利和永生。可惜终究没有人能成功爬到山顶。沿路的曲奇险途让他们望而却步，也有意志坚强者踏过了陡峭山路，却又迷失在了那云雾缭绕之中，盘旋徘徊，越走越远。

我小时候经常眺望着山峰高处，我也想攀登上去，想看一看那里到底会有什么，但还没有开始攀登，我却居然害怕了，也就一直没有向那山峰走去。

山依旧屹立在那里，千年万年不变，人却已经慢慢成大。离开了家乡数十年，经历了人世冷暖，红尘沧桑，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家乡的那座山峰。终于一列火车把我带回了那出生的地方，站在站台口，远远的便望见了那云雾飘渺的山峰。

登山，或许不是我所在行的，但已然迷茫无措的我，只想一心攀登上去，因为山顶能给我带来我想要的东西，让我能在红尘凡世中活着风光无限，能让我的欲望得到所有的满足。

山路异常的曲折，悬崖峭壁之上不知是谁开凿了一条羊肠小道，悬崖上怪木丛生，奇石林立。我心中起了怯意，越往高处走天气就越寒冷，脚下的路也越加险恶，万一稍不留神，跌落下去便是万丈深渊。但为了那心中所寐的东西，欲望的强烈侵袭使我没有后退的道路，只得向前步步攀去。

不知走了多久，身体和精神都匮乏了的我，竟然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睡醒来后发现前方的山腹出有一条小路，小路曲径通幽，溪水潺潺从内流出。我踌躇片刻，便沿着溪流而入。

小路前行数里，忽闻一阵花香轻沁，眼前豁然开朗。小路的尽头是这山腹中的一块凹地。这里由于四面环山，不似山路那么寒冷，四处鸟语花香，树木葱郁。这是一个世外桃源，是这座山峰深处的水月洞天。

山涧的溪流沿着悬崖岩石倾流而下，汇聚成了一条飞湍如练的瀑布。瀑布飞流而下，冲刷着崖下的岩石，拍出一阵阵白色的水汽。冲击下来的水流汇到了凹地中央的小池中，清凌凌的池水中竟开着朵朵莲花，一条条手指大的鲫鱼在池水里穿梭来去。池水里伸出一块蒲团大的岩石，两只丹顶鹤伫立在石上，时而拍拍翅膀，时而啄啄羽毛。池水边有一排翠竹，长势不算茂盛，像是被人修剪过。翠竹旁有一方石桌，两把石凳，石桌还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石桌旁栽植了两株白瓣黄心的梅花，怡人清香阵阵飘来。

这里有人居住，我不觉心里一惊，池水旁建了一所木头小楼，楼有两层，一楼较二楼宽出不少，一直延伸到池水里，一楼没有门窗，四周挂了几丈青色薄纱。我朝那木楼走去，脚步声惊动了岩石上的丹顶鹤，两只鹤像是没有见过外来人，惊吓得飞到了木楼里。这时从木楼里传出了一阵琴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有朋至远方来，不亦说乎。”

清风徐徐吹来，青纱飘飘然掀开。在一楼正中坐着一个男子，面庞清秀，长发垂条，一袭白色道袍，迎着微风中轻轻飘摇。男子身旁有一张木桌，桌上放了一把古琴和一盏香炉，香炉青烟袅袅，散发缕缕艾叶清香。男子身后是一个很大的博古架，架子上放着一些奇石玉瓷，古献书籍。男子见我进来便起身而立，向我一揖，伸手抚了抚刚飞到他身旁的丹顶鹤。鹤似乎能通人性，微微垂下头，跟在男子身后。

一声清碎的脚步声，从楼上走下一位娇容妆韵的女子来，一身白衣绿裳的齐胸儒裙，乌髻盘飞，青眉峨黛，一支凤鸾步摇垂珠摇动。走到桌旁柔声对男子说道：“清玄，有客人？”男子回道：“是啊，一位愁途之客。”说罢对我而道：“这是内子瑶夕，这处住所是我与妻子所建的水月小筑。”我望着二人，内心惊讶，莫不是我穿越流回到古代。男子颔首微笑，像是知道了我心之所想，“我们并不是古人，因是为避世而来于此处。我们原本与你一样，在红尘俗世中飘摇，内心虚妄，一心只为获取心欲之物，而陷入了无尽的厄惘之中。最后不仅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从此便看透世事，寻来于此。循古人之法，尊天地之道，化自然神气，换内心平静。”

然而我却不明白他之所说，仍然冥顽不灵，一心还要攀上山顶，便问他们道：“我来这里是想攀到山顶去寻找那宝贵东西的，你们既然住在这里，一定知道要怎样才能通过层层迷雾，上到山顶去。”男女二人相视一笑，摆手叫我随他们出去。

走到屋外，男子双手一张，说：“这里便是山顶。”我环顾四周，这里怎么会是山顶，这只是山腹的一处凹地罢了。男子向头顶一指，“你看！”我抬头望去，这里虽有悬崖峭壁，但是都只有十米来高，悬崖山居然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了。那些云雾在头顶旋卧，遮天蔽日，混沌无比。

原来，这层云雾背后什么也没有。多少人追寻了多少年，所追寻的原来只是一遍虚无。这尘烟雾欺骗了多少人，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让人们在其中挣扎徘徊，斗得头破血流，争得死伤无数，千百年来从不曾停息。我望着这层迷雾，心里亦有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我所苦苦追寻的，结果会是这样，欲望转变成了无望，我深深陷入了迷茫之中。

女子幽幽说道：“其实世人所一直追寻的东西，都是那一尘浮云，那浮云背后的本真往往谁也看不清楚，然而等真追逐到了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那其实什么也不是，可是为了追寻那些虚无，世人失去的却是太多太多。我们本来也是那尘俗世事中的一粒尘沙，也一心追寻那光芒万丈的高峰，然而却没想到，真真属于自己的却是这小小山涧的水月洞天。如果你能留住一宿，想必你也会有此所想。” 我茫然的点点头，便此留下。

在此留住的一宿，我们一起谈诗论词，饮茶作画，闲来弹琴抚鹤，醉里赏梅观花。悠悠时光，忘却了红尘纷繁，忘却了世事侵扰，天地之大却不过洞天一宿。时光如白云苍狗，生命秒瞬似浮游，在伟大的东西与这宇宙相比，也只是那沧海一粟，徒添笑尔罢了。

举首望着头顶的那层云雾，又低头看向池水，月光静静的倒映在池水里，显得很圆很亮。心里蓦然清静了，好像什么也不再去想，什么也不再去寻，只愿轻闭双眼，静静凝听风行水流，微微嗅闻花香雨馨，仿佛万千世相都与我无关，又都在我脑海中明了清晰，此刻的心里如此透彻，如此安宁。

我拱手向男女二人拜别，沿着小道走出了这水月洞天。一抹阳光照进了小道，照到了脸上，感到有一股暖流回荡身心，恍瞬间忽是天旋地转，模糊中却又渐渐明晰。我清醒于山间的羊肠小道之上，那一宿的经历是真实还是梦境？我没有深想，抬头看向那条曲奇悠长，漫天延生，看不见穷尽的攀山小路，心中感慨万千。一条细小的溪流沿着小路向山下静静淌去，溪水清澈冰凉，山间石土纷纷汇拢而来，想使它变得浑浊不堪，却终究也没有沾染了它。

溪流就这么缓缓向着山下流去，我看着流水淌过，脑中突然回荡起了一句话语“上善若水，水利与万物而不争，处世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是最接近道的东西，它从这山顶而来，缓缓向山下流去。山顶是那被万千世人所追颂的宝贵圣地，然而水流却不稀罕呆滞其处，它愿顺流而下，去向那更广阔的远方，去与那道法自然中的精意来浑然天成。或许在流淌中会被土石所沾染，但他却不会就此混为一潭，而是在奔流中打磨自己，使自己更加纯洁清澈， 更加奔腾宽广。

而山顶的那些烟云，那些虚妄，都不过是水未成形前凝聚的污秽厄惘，它终究会在内心彻悟的光芒下烟消云散，慢慢化成这条涓涓细流，从那山峰轻轻流下，最终海纳百川，归于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