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竟无缘送终

2015-09-02 16:55 | 作者:东山老杨 | 散文吧首发

——怀念我逝去的亲人们

数十年间,几位亲人逝去,唉,我竟无缘送终。

送终,作为一种亲人的生离与死别,康健的人陪伴着濒临死亡的人过完那最后的一刻,或者,晚辈伫立身后,恭敬地扶着长辈的双肩,让长辈无牵无挂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有道和重感情的人,是必须的,这于逝者,于生者,或许会少留些遗憾。然而,数十年间,几位亲人逝去,我竟未能送终。

表里不如一的奶奶

奶奶逝去的时候,我可以送终,却未能送终,那是因为当时,我正宗的屁事不懂。

奶奶身形矮小清瘦,心胸博大仁慈,表里极不如一。作为父亲的养母,奶奶和爷爷怎样带着父亲东躲西藏,最终在那个小山村定居,是爷爷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才告诉我们的。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和爷爷始终把父亲和幺叔一样看待。奶奶始终没有骂过我们任何一人。

奶奶喜欢喂鸭,那小鸭子一身嫩绿的绒毛,一天“呷呷呷”、“呷呷呷”,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着实可。我们常常喜欢把那形状奇特而成串的香椿果拿回来玩,那香椿的气味弥漫在房屋周围,奶奶就对我们“不客气”了:“小鬼崽崽些,尽拿这些来熏我的小鸭,快拿滚远点的些”。这就是奶奶对我们“恨”到极至了,其实,那本质上还是奶奶对生命的一种博大的关爱。

我身体成长最快的幼儿时期,正是国家最艰难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在外公外婆的精心照料和悉心照顾下,勉强吃上一口饱饭,生命得以延续,就已是万幸了,所以身体不好,经常生病,瘦弱得连大人们看了都不禁痛心。每当生病的时候,晚总会看见很多不可言状而令人恐怖的鬼怪向自己袭来,总是抓着外公外婆的手不放,也总是折磨得他们彻夜不能沾席。后来的好多年,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而转弯看不见村庄又荆棘灌木茂密的地方,总是要自己唱着歌走,又总是越唱越恐惧,终于不顾一切地拼命狂奔,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村庄才止;听说什么地方死过人,或者看到路边丛林中遮盖着棺材的一堆柴草,也都会不寒而栗;哪怕是看到自己家里存放的为老人置办的那漆得油黑发亮的棺材,也都禁不住打寒战。那些时候,非常怕死人,怕鬼,甚至怕空棺材。

我依稀记得,那时是一九六六年的秋季,庄稼已经收完,我们家的牛圈楼上堆满了预备天喂牛的包谷壳,我们兄弟已经睡在牛圈楼上的包谷壳堆中了。我虽说进了大队的学校读一年级,但还不满八岁。一天早晨,我刚睡醒从牛圈楼上的包谷壳堆中下楼脚还没有踩到牛圈横栏的时候,就听大哥说:“奶奶死了。”我竟然不明白“死”意味着什么。

后来才知道,妈哥姐他们,知道我胆小,在奶奶生命的最后关头,怕我被吓着,就没有把我从牛圈楼上的包谷壳堆中叫醒。现在回想起来,奶奶那慈祥的模样,已经非常淡漠而微茫了。

外婆,博大深沉的母爱港湾

外婆逝去的时候,我未能送终。那或许是不可脱逃的冥冥中的设计吧?自古忠孝总是不能两全。

外婆很强壮,但是晚年过得很不好。外婆参加队里生产劳动的时候,总是背着我,绝不像其他粗心的母亲那样把我放在地下——母亲因为公社的工作东奔西走不可能顾及我——这些是后来从外公的谈话中零星知道的。外婆在年近花甲但还身强力壮的时候,得了眼病,记得当时曾有人说,镇宁医院的眼科是有名的,谁谁谁都医好了,建议父母把外婆送到镇宁去医治。父母口头上答应了,但最终还是未能送外婆去仅三十来公里之遥的镇宁治疗,那或许是因为父母的工作太忙,不可能得到时间去守护;或许是家里太困难了,根本挤不出也借不到送外婆去治疗的那点今天看来极其微薄的医药费。外婆已经不能参加队里的集体生产劳动了,可是,外婆还是没有放弃我们家自留地的劳作,直到后来,外婆确实看不清了,也不能让双目失明的外婆再下地劳动了,父母亲“骂”说,外婆锄草,把套种在地里的黄豆都挖断了,外婆才没有下地。但是,直到生病卧床之前,外婆一直操持着所有的家务,扫地、洗锅碗、推磨、煮饭、剁猪草、煮猪食、喂猪,无一例外,哪怕双目失明了,也摸索着把这些事情一一做好。推磨的时候,我们要能踮着脚搭上一把手,外婆也是非常高兴的。而尤其让我不能忘怀的是,白天把我带在身边,抚养我成长,晚上把我搂在怀里,哄我入睡。外婆的怀抱啊,是那样的让我难舍难离!我记得,已经好几岁了,无论如何都应该离开外婆的怀抱了,外公和哥哥们要我和他们睡,起初说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软缠硬磨之下,协商了一个妥协的做法,我一边睡一晚;然而,轮到我和哥哥们睡的时候,我总是耍赖,这样地过渡了半年吧,我才渐渐减少和外婆睡的时间,最终和哥哥们睡到了一起,睡到了那牛圈楼上的包谷壳堆里,睡到了木楼的芦苇笆箦上。在我的印象里,我很少呆在母亲的怀抱中,似乎没有对母亲怀抱的亲身感受。但是,我深信,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母爱是宏阔深沉的,是伟大无限的——我从外婆的怀抱中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也从母亲对待弟弟妹妹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深深地感受到了!

还有,外婆和外公虽说是人生的终生伴侣,但外公较有心计而脾气很不好,又嗜酒。这也难怪,一生都干重体力活的人,到了晚年,没有能舒筋活血的酒来调整早年劳伤的筋骨,是何等的难过。酒劲一来就对外婆又是打又是骂。说实话,外婆要不是双目失明,打起来绝不会输,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外婆被打了,还手根本找不到目标,跑又什么都看不见根本跑不了,所以总是受伤。后来我们大了些,可以帮外婆了,外婆才少受些气。我离家到三十多里外的县城读书不久,外婆就卧病在床了,这些时候,外公想到床边看望、安慰,外婆只要一摸到外公那匹粗麻布的围腰,就使劲往外推,不说话,也根本不让外公接近,哦,终生相伴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身处这样的境地,我想,外公肯定也是非常后悔非常痛心的。

外婆去世的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应该在季,我十五岁。我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从县城走了三个多钟头回到家中,陪了外婆一个晚上,第二天,看着外婆卧病在床的样子,我一直不想离开,外公、母亲、哥姐他们一再劝说,外婆如何如何会好起来,我不能耽误课程,千万要以学业为重,最多一个星期又可以回来看外婆了。当时已是“文革”后期,虽说很多课都没有恢复正常,与现在相比,根本算不上是“读书学习”,然而,那时的那种“学业”,老师们那么认真地谆谆教诲,的确也是不能耽误的,尤其是说到一星期后就可以回来和外婆在一起,我放弃了初衷,吃过午饭,背上带回家洗的衣服,穿上洗了还未及烘干的胶鞋,依依不舍地告别外婆,流着泪,再走那三个多钟头的路返回学校。

第二天正在上第三节课,母亲认的一位没有血缘关系而亲情实在比很多亲姐弟还要深挚的“兄弟”,邻近寨子一位赶马车的“二舅”,就到教室外面,通过老师叫我出来,告诉我外婆去世了。我慌忙向老师请了假,胡乱收了书包,急匆匆要回家看外婆。“二舅”说什么也不让我走,借故要我帮着买东西。到了街上,其实就买了一马车白菜,还有一些香腊纸烛之类的东西,但那过程哦,我总觉得是那么漫长。回家的时候,“二舅”怕我坐在车尾被抖掉下马车,就用一把稻草垫在马屁股的后边给我坐——那已经是马车上最安全最舒适的位置了。“二舅”之所以不让我走,是知道这之前我已经连续走过两趟了,再走第三趟怕撑不住。说实在的,我当时无论怎么走,都不会比单匹马拉几百斤菜和两个人的小马车快,哪怕先走,也是不可能比马车先到家的。

回到家时,我一头扑在外婆冰冷而僵硬的遗体上,不知哭了多久,毫不顾忌眼泪洒在外婆的遗体上。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在场的大人们说,我那时是哭得最伤心的。

历经世事而淡若泓水的爷爷

爷爷生病的时候,沿着那冥冥中不可脱逃的设计,我在离家百多里外的一所初中工作,未能照顾。爷爷逝去的时候,我,又未能送终。

那是一九八二年,父亲已经调到县城工作了,但我们的“家”还没有搬。国庆节放假,我从学校所在的乡镇坐车回到县城,又等父亲处理完单位上的事务,才和父亲一道走那三十多里的路。大约还有十来里路的时候,就迎面碰上村里急匆匆赶向县城给父亲报信的人——爷爷已经去世了!

爷爷身材高大,气饱力壮,一生勤苦,历经世事:当帮工、做苦力、扛柴卖,带着一家人东躲西藏逃荒避难。但爷爷心胸宽广,性情淡泊得若一泓至深至澈的清水,我们一家,用苗话称呼爷爷,都习惯在前面加一个“老”,特别表示我们的尊敬。我们家的那个大粑槽,全村里也只有爷爷才有那么大的力气把那么粗大而沉重的木头扛到家里来做,要在别人家,用两个人抬,怕还没有爷爷那样跑得轻快。我模模糊糊记得一些事情的时候,爷爷就因年事已高而不再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了。可是我们家里的扛柴割草,全都是爷爷的活,寨子周边除了队里专留的护寨林之外,上得了手的木柴,几乎都被爷爷一人扛光了,那些年,我们家是不愁柴烧的。

爷爷喜欢辇山(带着猎狗捕猎),也很会训练猎狗,我们家那两条凶猛而很通人性的狗,就是爷爷训练出来的。爷爷还参加生产劳动的时候,总是带着那两条猎狗,我们家也就时不时能有野味吃,那时的生活特别艰难,在同样没有肉甚至油都吃不上的年代,能够时不时吃上点野味,已经很不错的了,没有配料,谈不上烹饪,只煮熟了就吃,腥味十足,可是再怎么说,那也毕竟是“肉”啊,吃了总要比蔬菜瓜豆经得饿,营养无论如何都要比蔬菜瓜豆之类的好得太多。

爷爷也会休闲,兴趣来了,就随便拿根缝衣针弄弯,挖几条曲蟮(蚯蚓),就到村子山背后的小河沟边去钓鱼。那活水刚出山洞,清澈而寒气彻骨,河里的鱼,鲜美极了,但平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弄到,也几乎没有人去钓鱼,爷爷在河边苦苦守了一天,结果常常是两手空空而回。也只有爷爷那样闲适而恬淡的人,到了那样的年纪,才耐得住那么孤寂清冷毫无收获的一天,也许是“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山水之间”吧。

爷爷的性情是很温和的,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我们实在跳皮,惹爷爷气不过了,也就是用比平常说话更慢的速度和更绷紧一些的语气对我们说一两句而已,要真的非“打”不可了,也只是贵手高抬,做做样子,落到我们身上的时候,“强弩之末”,连灰尘都几乎抖不掉——爷爷深爱着我们。但是,爷爷也有发怒的时候,而且发起怒来,非常吓人。有一次,好像是外公打哪一个哥哥,让爷爷眼看着心里实在忍不下去了,一怒之下,竟两手一伸就轻松地把外公抱起来,放到正煮得翻滚的猪食锅上面,牙咬得直响:“我要不看你老几十岁,就真放你下去煮,让你试试看!”真吓得外公脸青面黑,放到了地上都还浑身发抖。后来父亲责怪爷爷,爷爷也只是说:“我不过是看他打娃娃打得太狠,太心痛,吓一下他嘛,太不像话,哪有打自己的孙孙打到这种地步的嘛。要真拿他煮,他挨得啊?你们不骂死我啊?”也是从那以后,外公要打我们,都打得轻了很多很多。

回到家中,爷爷已经僵硬而冰冷地静静地躺在堂屋中间安放的一块简陋的木门板上,双目紧闭,脸色彻底苍白,但仍然是那样的慈祥。

装殓的时候,好像会的亲友一时没有在场,我们不会,但在懂的老人们的指点下,第一次做起了装殓老人的活。先把那洁白而柔软的构皮纸对折成三角形,从棺材底和两墙的头(宽的部位)铺向脚(窄的部位),铺了三遍,才把爷爷的遗体安放进去,爷爷的块头太大了,平着放不进去,只好斜着放入棺材,再调整平放落底;再把构皮纸卷好把周边填充密实。个头小的人,要装在大的棺材里,还得用很多的稻草纸填充四边,才不致晃荡。爷爷身材高大,没有多少需要填充的。最后再把几床老被盖在爷爷的遗体上,掩上棺材盖。我是第一次做这装殓的事,但已听到旁观的人说,做得很好。是啊,能为爷爷做的事,就只有这唯一的一次了,能不严谨吗。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怕死人了,毕竟,他们生前,都是鲜活的生命啊。

外公,一生艰难,乃成精明

外公逝去的时候,又沿着那冥冥中不可脱逃的设计,我在省城读书,又未能送终。

外公身材矮小,一生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这倒成就了他的极其精明,别有心计。兄弟姐妹中,外公对我特别呵护倍加关爱。小时候,只要哥们一把我逗哭,必然要招来外公的一顿痛打。我们几哥弟和外公一起睡,哥哥们半夜要把腿搭在了外公身上,外公知道叫不醒,就动手掐,哥哥们被掐痛醒了,自然会把腿移开;我要是也把腿搭在外公身上,他不会掐的,只是一边嚷:“你万(外公发音不准,总是把“望”说成“万”)你万,马打滚,马打滚。”一边把我的腿移开,被吵醒的哥哥们听到了,第二天说出来,大家都觉得非常好笑。

外公一字不识,根本不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敬佩读书人,也常常用某家某人翻书出来晒太阳驱潮防虫的故事来教诲我们:要认真读书,要多读书。一次我的语文作业本用完了,正好外公到县城赶场,让外公给我买语文本。外公回来了,说跑了好多地方找了半天,花了大价钱,终于从书店给我买回来了,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我们一听,不对啊,买作业本,怎么会在书店?等外公拿出来一看,我们全笑翻了:那是一本农村耕读班的《语文》书!定价将近五角,确实是作业本的数倍。那本书啊,关键时刻,就是我的专享,外公不准哥哥姐姐们动。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一种冥冥中的安排,是让外公扶我上青云了,因为这类专享,我才成了我们家甚至我们村考上大学的第一人啊。

外公很勤奋,我们村里的人割草收庄稼,都是用扁担挑,外公个头太小了,从来不挑,而是背,就重担而言,背比挑还要沉稳。背包谷稻谷,外公用自己编的适合自己身形容量适中的背篼;背柴背石头,外公用自己做的背架(跟电影中看到的朝鲜族老大爷用的那种差不多);背草,那就极其简单,随便砍一根木棍,把细的一端削尖便于穿草,用综绳在粗的一端捆结实,留出恰当的长度作背带,把草捆成小捆穿在木棍上,到了恰当的高度再把综绳绕过木棍或者捆好,再穿上一两捆草,背着走,又柔软又沉稳,人与草成一体,在路上不会被刺藤挂住——我们兄弟也学会了这种背法。

外公没有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后,就精心弄好家里的自留地。我们家的自留荒(没有石头利用率高的平地叫“自留地”,石头很多利用率低的坡地叫“自留荒”),活动的石头几乎都被外公挖光,砌成保坎(就是后来农村的“坡改梯”),这样既提高了利用率,便于耕种,又有效地防止了水土的流失。只过几年,我们家的坡地长出的庄稼就要比邻近坡地的好。

外公很会过好自己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家除了买盐打煤油之外,几乎没有钱买什么东西,外公喜欢吸烟,家里没有钱买烟,外公就自己种叶子烟,但是又不能占用家里种庄稼生产粮食的土地,外公就自己在我们家坡地的边上开垦荒地来种,这样便于管理。当时村里是不准开荒的,尤其是自己开荒来种粮食作物,那将破坏了全队统一的粮食计划,几乎等于犯罪。但是,外公只是栽叶子烟,而且从不拿到市场去卖,所以村里也没有人过问。由于外公管理的精细,烟长得很好,烟叶宽大厚实。该收割的时候,外公就到山上扯来长长的茅草,把烟割了,任其在地里晒蔫,这样才不至于在编的时候弄破烟叶,傍晚再收回来,用茅草把烟叶编成长串,挂在屋檐下阴干,按照外公的说法,既不能在太阳下面暴晒,让烟叶的水分干得太快,又不能在夜晚留在外面起露水,烟叶受露水侵蚀会败坏品位,所以每天再晚,外公都会在起露水之前把他的烟叶收回到家里,第二天再挂出来。晒得过干了,又要放在潮湿的地下,让烟叶适当吸收潮气回润,若干个回合之后,才把烟叶卷好捆好,收藏起来,通常要过两年到三年才拿出来用。存放越久的烟叶,抽起来口感越好,味道醇厚,又不火暴。父亲一回到家,外公就拿出自己种的叶子烟来,一起分享,一起品评烟叶的味道,那种成果共享的快乐啊,在我们家,也是很少见的。那段时间,连父亲也不抽纸烟了,就抽外公种的叶子烟。

外公爱酒,可是家里没有给外公买酒的钱,哪怕一角两角就可以买到一斤酒,要不了一元钱就可以买一葫芦,足够外公喝一个星期的,我们家竟连外公的这一点点酒钱都挤不出来。于是外公自己想办法抠瓢卖。在一次铁匠到村里打柴刀锄头之类农具的时候,外公专门指导铁匠打了一把瓢刀。打瓢刀的工艺非常复杂,开始铁匠都不同意,后来经不起外公的纠缠,才打了那把瓢刀。先把一块铁在两边的中间部位安上钢,再把安了钢的部位碾出刀叶,两端没有安钢的部位,有一段打成细长,有一段则要宽大些;然后让外公把刀口磨锋利了,再让铁匠把刀叶的部位烧红、揉成圆环的样子;把两端合并打在一起,紧接着圆环形刀的部位打出一小段铁棍;最后把最末的部位打成宽铁片,再把铁片卷成套筒,便于穿上木把;整个刀形打好了,再把刀口的部位烧得红亮后淬火。这种瓢刀,以前铁匠从来没有打过,也不知外公是怎么想象出来的,外公形影不离,一步一步指导,一天的功夫,才把那瓢刀打成,可又收不了外公的几个钱,唯一能让铁匠宽慰的是,晚饭的时候,可以和外公一起喝上几口酒,别小看那几口酒啊,那是外公想方设法历经半年专为打瓢刀而积攒下来的呢,铁匠光着膀子挥一天的大锤打下铁来,够累的,有几口酒舒活舒活筋骨,不是普通人家都能做到的,不少铁匠开着玩笑明示着他们对生活的要求:“酒来酒打,肉来肉打,渣豆腐来乱管打。”有酒喝的人家,他们打的刀具是最好的。瓢刀、一把斧头、一把圆凿,这是外公的三件宝贝,一般情况下是不准任何人动的;还有一个用来画木瓢轮廓的墨斗、一把锯子、一把弯柴刀、一把小刮刨,这些就是外公的全套装备。

现在家装材料中常用的普遍有着小米点花纹局部有螺纹的那种木材,我们当地叫“螺木”,生的时候含水多而沉重,不易开裂,干了就很轻,最适合做木瓢。

工具置办齐了,外公就到附近的山上,把大大小小的螺木树桩背回来,细小些的,就背长一点,粗大的,就背得些,有时遇到抱把粗而高大的树桩,外公就舍不得从根脚砍断,那斧头砍的口子就要浪费掉两盖瓢的木料,外公就用锄头慢慢挖,把大大小小的树根都挖出来了,再根据自己能背的重量和做瓢的尺寸锯短背回来,大的做水瓢,小的做饭瓢;再小的,就做成很小很小的可以伸进坛子里舀糟辣椒的小瓢;实在不能做瓢的才做柴烧。一棵树桩,外公要忙活个把星期才全部搬回家来。然后再根据做瓢的尺寸把树桩锯成短节,再一节节锯破成两半,画出木瓢的轮廓,外公没有文化,更不会画图,连木瓢那简单的椭圆形都画不圆范,瓢把总是不正中,显得七歪八扭。我们在身边的时候,帮外公画上一两次,端端正正,圆扁适中,既好看,舀起水来又少费力,外公看着看着,好像从其中享受到了我们读书的成果,从心眼里高兴,直笑得口水都流到了胡茬子上。画好了,把大致轮廓砍出来,再放到外公自己专门栽的瓢桩上,用综绳捆好,再加楔子固定,然后挥着斧头砍去中间的部分。每当这种时候,我们总要跟外公开玩笑:“外公,你要砍在边上的。”其实我们是提醒千万别砍在边上,外公也回敬我们:“小短命鬼,要乱说就不准看,再看,我不打死你们一个二个。”外公毕竟老了,眼水不好,有时候心里想的是东,却砍在了西,一斧头砍下去,不在中间该砍的位置,却砍在了边上,我们总是忍不住要笑出来,外公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地抚摸那被错砍的木头,等回过神来,看我们还在笑,就把憋的气发向我们,做出要打我们的样子,把我们赶出去老远,等他回来砍瓢的时候,我们又回到他身边,他又高高兴兴的了。砍好了,再用圆凿靠着画的线慢慢凿。凿得差不多了,再用瓢刀修,那修的过程,是一种慢慢推进的靠力量抗衡的过程,是漫长而辛苦的。粗活的时候,外公用肩扛着刀把的末端,双手握着细铁杆的部位,弯着腰使劲把多余的木头一点点地刮去;细活的时候,这样做力量大了,怕损坏快成型的木瓢,只能双手或单手握着瓢刀细细地刮。里面刮好了,再修外面。同样,粗活的时候,要修掉的木头多,就先用斧头轻轻地砍;差不多了,就用弯柴刀一点点削;削得差不多了,就修瓢把;瓢把修好了,最后再用小刮刨刮,直刮到大约有葫芦壳的两倍厚而均匀的时候,再用砂布砂光滑,瓢就做出来了。

这样十天半月的,外公就可以背着一背篼大大小小的瓢到场上去卖,根据大小、做相、有没有漏孔来确定价格的多少,最大最好的可以卖到两块来钱,一块五以上的是大水瓢,一块左右的是饭瓢,舀糟辣椒的通常只能卖个三角五角。一背篼木瓢卖出来,也是十多块钱,和其他人相比,已经是很丰厚的收入了。

尽管这样,外公还是舍不得买贵点的酒,也只是买农村人自制的包谷酒喝。有时候实在买不到了,就吃家里窖久了甜酒味浓得近于苦的甜酒解馋。在爱喝酒的人看来,和白酒相比,那根本不是酒。

我师专毕业参加工作后,一九八零年春节,用自己的工资第一次为家里买一份年货,仅仅花了两块四毛钱就买了一瓶平坝窖酒,也是贵州的八大名酒之一了,那时我们一家别人都几乎不喝酒的,就那么一瓶酒,一个除夕盛宴喝下来,竟还有半瓶,外公一直念叨着:“好酒,好酒,这剩下的,就是我的了啊,不准和我抢了,我一个人慢慢喝,慢慢喝。”那半瓶酒,外公知道,要痛痛快快地一次喝完了,就再也没有了,舍不得,而是用品尝的架式好几餐才喝完的,而且一边喝一边念着:“还是我的外孙好,读书出头了,工作了,买的酒好。”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太不懂事了,竟然没有想到买些酒给外公过过瘾,那时虽说工资不高,可茅台也才卖六块九一瓶啊,攒几个月总可以买上一瓶吧。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曾听说外公有一个儿子,还未及成人就夭折了,后来就只有一个女儿——我们的母亲。外公的封建思想极其严重,一生都为这件事苦恼而又无可奈何,外公虽说和我们在,可早年住的一直是外公自己在我们家正房北侧搭的偏房;后来分家爷爷和幺叔家搬出去了,外公才住进了正房;再后来偏房朽坏拆掉了,爷爷再回来和我们住,因为爷爷比外公年长而身体更不好,外公就只得把正房的床位让给爷爷,和我们一起爬到楼上睡芦苇笆箦。所以外公一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按照我们苗族的风俗习惯,每一家人都有自己的“家神”,老人去世了只能找自己本家的后辈来“开路”,像外公这样的身份,去世时遗体是不能停放在我们家的正房的,那是我们家的“家神”不允许的。外公早些时候总是念着到去世的时候一定要让他的遗体停放在正房中,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外公到了晚年,爬不动楼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住在正房中,要住猪圈房,直到爷爷去世过后,把他搬入正房,都还是不肯。可是再怎么着,父母亲都是参加工作的人了,不会再抱着那种落后的老观念,没有让外公再住猪圈房。但是,直到现在,母亲始终坚持着一种做法,每当逢年过节要贡饭的时候,都是在门外边摆一张小圆桌来祭奠外公和外婆,我们劝母亲在家中贡,母亲说在家中贡的话,外公外婆吃不到。

我当时一心只想到自己的学业,竭力争取深造的机会,没有为外公多想想。想不到,我到省城完成本科学业的时候,还未听说外公生病,竟在一九八三年的最后一天,收到了满载着外公去世噩耗的电报!

我立即买了第二天回家的车票。第二天天不亮起来,从学校赶往汽车站,街上已有淡淡的白,到车站一看,汽车不开了,因为下雪。

我又立即赶往火车站,坐火车到安顺,心想,贵阳到紫云的汽车不开,坐火车到安顺,再从安顺坐汽车回紫云。火车上,一路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路回想着外公的一生一世。殊不知,出安顺火车站时,那朔风裹着漫天鹅毛大雪,迎面扑来,直敲打得脸痛。仅在火车站到汽车站那段五百米左右的路途上,冰天雪地,眉毛上结满了冰霜。

安顺到紫云的汽车也不开了!茫茫大地有路,我竟回家无辙!苍天,一片茫然,我心中,更是茫然,思绪,情感,仿佛就是那凛冽的朔风挟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天地苍茫外公抛却儿孙去;

乾坤缟素儿孙痛悼外公来!

无已,滞留安顺,返回贵阳,待得天晴,冰消,雪融,再返故乡,所能见到的外公,已然一抔黄土……

心灵碰撞到的岳父

岳父去世的时候,我身处异地,又未能送终。

我认识岳父太晚。在一起的时间又极短,我所了解的岳父,全凭几次交谈的心灵碰撞。

岳父是铝厂的老工人,听说退休前也是一位级别不高的小干部,作为师傅,和年轻工人的关系很好,作为干部,和群众相处也非常和谐。我在热恋中第一次到岳父家的那个晚上,岳父就简洁而开宗明义地对我说,对我这个人,已经听说几次了,但是百闻不如一见,看见了我,没说的;他们有自己的退休工资,根本不靠我们养老,我们不必为他们操心;问我对今后有什么打算,我的回答,除了我的家境,别的其实也没有说清什么;最后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总体上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我的父亲或母亲必须有一人和他们见面,才能最后解决问题。

岳父的生活极其不合常规,但也极其简单,四件宝贝不离手:一杯酒,一小瓶盐炒了去皮的花生米,一包雪茄烟和一个打火机。一整天就慢慢喝酒抽烟,只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吃一点点饭。

父亲为我们的事专程赶来和岳父商谈,不知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但从后来零星听到的话语说明,两位老共产党员,谈得很久,谈得很投缘。遗憾的是,他们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次机会。父亲忙上班,岳父的身体不好,我们竟没有来得及接他老人去看一看我们的“家”,再给他们二老一次促膝畅谈的机会。

女儿远离父母后的内心伤痛,为人父母者不难体会到。我们结婚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岳父就把妻子的调离手续办好,把妻子从铝厂调到了紫云,让妻子和我工作在一个地方,生活在一起,彻底解除了我们夫妻分居的后顾之忧,那是岳父对我当时家境的一种深沉的理解和对儿女的竭力支持啊!

一次我们回来探望,岳父对他的朋友介绍我:“这是我的四女婿。”一句简短的话语,其间对我的信任与嘱咐、期望,只有心灵才能碰撞得到。从此,我的这个身份,在我来说,是终生都不能改变的,如果改变了,那将是对岳父的背叛。年轻的时候,火气太盛,我们吵过,偶尔会大动干戈,但是,在我们,吵也罢,打也罢,都只是解决家庭矛盾的方法,最终的结果都是:同心协力,共奔生活的目标,共度夫妻相伴的人生。

有了女儿,一次岳父突然语重心长地问我,生了一个女孩,我们家会不会有意见。我肯定地说,我们家不会有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的,至少我绝对不会有!我现在尤其鄙视那些不尊重女性的无德之徒,他们竟然敢于不尊重妇女,竟然不顾自己的母亲也是女性!世上没有了女性,不知他们将从何而出!

一九八七年上半年,岳父被查出是肺癌晚期,根据岳父的身体状况和病情,医生建议不再作手术,我们既知如此,也不必让岳父再受手术伤痛之苦,保守治疗。十一月的一个周末(二十七日),我们回来探望。想到为了工作,第二天还得回去,我要求守护一晚上,家里的其他人想到我坐车受累,劝我在家休息。但我想,在异地工作,平时照顾不到,能陪一晚上也就算一晚上。我坚持着在病房中陪伴岳父,那时他老人家已经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了,无法吸收营养以致无力排便,长时间便秘。他提出要解大便,于是按照此前的做法,在卫生间里放一把小椅子,我坐在椅子上,然后让岳父坐在我的两腿上,他竭尽全力,挣扎了近一个小时,竟然一点都解不出来。最后还是我继续扶着,由大姨夫用小铁丝弯成的小钩子,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掏出来,大姨夫一边掏,一边用手捏着鼻子:“呣,好臭,好臭。”直掏了半把个小时,掏完了,他老人家觉得舒服些了,我们才停止。那臭味确实不好受,但是为自己的父母,再臭,也责无旁贷。那一晚上,我们守了一个通宵,岳父睡得安稳多了。

我们回到家乡的次日,刚上完早上的课,接我们的车就到了——岳父已然辞世!薄暮时,我们回到家,岳父已躺在临时搭作灵堂的帐篷里,虽历时已久,双眼还微睁着:那是盼望女婿归来的心灵之窗,在女婿归来之前,想来是无论如何也关不上的。于是,我一边用稻草纸轻拂岳父的眼睑,一边轻声告慰:“爸,我们回来了,您,不要牵挂,放心地,去吧。”岳父的双眼才瞑然闭阖。可是,冥冥之中,我隐约知道,岳父九泉之下,或者在天之灵,那双慧眼,永远伴随着女儿女婿的生活,始终关注着外孙女的成长,从未闭过!

忘却痛苦,走到生命尽头的岳母

岳母逝去的时候,我还是未能送终。

我第一次见到岳母的时候,她和岳父都已退休。

在一九八七年的元旦过后,女儿就出世了。当时我还没有经验,再加上期末工作没有结束,一个人,从街上买菜回家做好,从家中把饭菜送到医院,又从医院把女儿弄湿的尿布拿回来洗,还要上课,晚上再到医院陪伴妻子和女儿,天气冷了,深夜女儿一沾到冰冷的床就哭,只好把炭火烧起来,又用灰稍稍盖住不致烤着女儿,再把女儿抱在怀中,有时候睡着了,头垂下去,额头轻轻地触碰到了女儿那细小而稚嫩的额头,她的额头轻轻地转动,猛然间醒来,把头抬高,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挨到天亮。第二天又周而复始,确实也照顾不过来,“顺利分娩,盼母速来”的一份电报,就让内弟把岳母送到了我那小家中。因为要帮我照顾月子中的妻子和女儿,岳母和我们一起过年。那是岳母第一次在我们家中过年,可是也正因此,岳母和岳父的最后一个年却没能一起过。

岳母有时喜欢娱乐。假期我们回去的时候,一家人吃过饭没事就打麻将,只打一角的,打一晚上输赢也最多不过十来块钱。一家人谁输谁赢都笑得很开心。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天伦之乐吧。

二零零一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一家去格凸河风景区玩回来,在县城边上的一家山庄吃饭,岳母拉着别人怀中的一个小女孩逗乐,我们明知故问:“老妈,你认识她们啊?”她的一句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认识的嘛。三月份来这里吃饭时见过的嘛。”这家山庄其时开业还不到一个月,再说,三月份岳母根本就不在紫云,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说明当时岳母的思维已经开始错乱了。再后来,逐步发展到无法和我们打牌。有一次,我们在一起玩,岳母竟在我们不知不觉中独自出走,走了好远,遇到一位熟人,一问,岳母说要去桂林,直把熟人吓了一跳,岳母去桂林怎能不坐车而且没有子女陪伴?把岳母送到家中才知道,岳母的老年痴呆症已经比较严重了。

岳母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连我们都不认识,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甚至让她一个人呆在家中,都不放心,必须有人照顾。万般无奈之下,把她送到了花溪的一家疗养院。那其实谈不上“疗养”,只不过有专人照管而已,有时候我们去探望,会看到岳母有些地方有瘀青,那分明是跌伤过的,岳母并没有得到周到的照顾,至少是没有得到子女般的关爱。

二零零七年,我们把家搬到了省城。二零零九年,几姊妹约好一起在我们家过年,并且商量好把岳母接回来,这样才分出人手,不做年饭的可以专门照顾岳母。临近过年的一天,才把岳母接回来,春节的第二天送回疗养院。算起来,岳母这次在我们的家中就只住了三个晚上。但是,那三个晚上,倘若岳母能说,于她来说将是很特殊的:在家中的大床上,怕岳母跌下床,两个女儿在两边陪她睡。有女儿们相伴,有电热毯,岳母睡得很舒适,睡等很深,竟至于像小孩子一样尿床,她的几个女儿一边冲洗被尿湿的电热毯,一边发出深深的感慨:在家千般好!我一直在想,也不断和妻子说起,要不是上班和夫妻分居,我一定把她老人接到家中来。但是像我们这种情况,天不亮出去上班,天黑了还不回来,妻子又独自在县城上班,真是心想有天高,命只有纸薄啊!二零一零年春节,因为我胆囊切除康复中,未能把岳母接回来。我们当时想着往后把岳母接回来过年,可是,老天爷无情,竟不给我们机会,一次也不给!

后来岳母已经不能下地,一直坐在轮椅上,以致有一条腿都伸不直。牙全部掉光,饭菜都要先打成浆才咽得下,而且连饭带汤就只能勉强吞下一小碗。满头短短的银发下面,骨骼的轮廓越来越突出。

二零一一年一月十五日,按照农历正好是我们银婚的纪念日,我们事先商量,夫妻一路风风雨走来,二十五年,尤其是最近这几年长期分居而天涯共存,闹离婚的朋友都还拿我们做例子来互相劝解,也还是有一番值得纪念的意义,预备请上家人,一两桌同事和朋友,找个悠闲的地方,小酌几杯,聊表纪念。

就在我十五日早上从紫云接了妻子准备回来的时候,接到了侄子打的电话,岳母病重了,让我们回来就直接到花溪。快到安顺的时候,又再次接到电话,嘱咐我们,不要急,一定要保证行车的安全。行车安全这一点,我是绝对意识到的,可是那电话已在隐约告诉我们:岳母的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

到了疗养院一看,岳母输着液,始终张着嘴,却没有说话,气息比以往微弱,听医护人员说是有痰堵了,刚吸过痰,稍稍平稳了些。

下午,看岳母的情况,既没有好转,也似乎没有危险,和家人商量了,我还是回贵阳先把朋友简单安排一下,要没有什么情况,我就和朋友一起把晚饭吃完,再返回;要有情况,随时电话告我。为了用车方便,我还让侄子开车送我到贵阳,再把我的车开回花溪。刚到预订酒店的门口,电话又到了:岳母的情况已经非常紧急,要我安顿一下,立即返回。我把邀朋友相聚的意图、眼下的情况,对到场的几位朋友简明地说了,委托一位朋友代为安排,就匆匆赶回,车刚开到都司高架路上,又接到电话,岳母,走了!我,又未能送终!

哦,岳母,就这样安静地走了,永远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和我们没有一句会心的交谈,她已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甚至连一个亲人都记不起。极其严重的老年痴呆,折腾得她什么也说不清楚,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感受不到亲人在身边的温暖,感受不到快乐,或许,也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似乎也没有什么折磨得她痛苦而要抗争着夺走她生命的疾病,只是,我觉得,那是整个肌体综合功能的衰竭,冥冥之中,以岳母那种身体状况,在未来的那场旷日持久的冰雪凝冻之下,活下来无疑是一种极其残酷的煎熬和折磨。苍天有眼,不再让岳母经受那样的煎熬和折磨!第三天送岳母的遗体去火化的时候,雪比哪一年都大,又是天地苍茫,乾坤缟素!那场冰雪,直冻了半个月!

现在想来,我和岳母有一种特殊的缘,这种缘,不知是什么时候修了多长时间才成就的,或者,就是冥冥中一种巧妙的安排,用史铁生的话说,岳母选择了我和她女儿银婚的时间来完成她人生的大典!此后的任何一次,只要我们庆祝结婚,岳母那双深邃而母爱盈溢的慧眼,一定会在九霄之上,关注着我们!

父亲,心中光辉的宝塔

二零一三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饭刚吃了几口,接通突然响起的电话,那一头,小妹早已是泣不成声——父亲,永远地,走了。

父亲在我的心中,一直定格在那张照片的样子,一九五三年的一天,父亲作为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参观团的一员,伫立在天安门广场,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微微翘首远方,仿佛一座永远光辉的宝塔。

父亲一生清苦,一生勤劳,也一生节俭,对浪费深恶而痛绝。二零零七年三月的一天,家中的水管有些漏,看着侄子修整时弄得水到处飞溅,父亲心疼,不顾自己年近八旬,高血压、冠心病多种疾病缠身,非弄那水管不可,结果反被漏得更凶的水从头到脚湿了一身。父亲满以为自己身体还像年轻的时候,小感冒,扛得住,不经意地拖延了几天,严重了,脑血栓,最终左半身丧失基本功能,脑因血栓缺氧严重损伤,一度出现严重的老年痴呆。

二零一零年暑假,我把父亲接来小住,借机带父亲到医院作一次彻底的检查,结果没有出来的时候,我们在家中,一日三餐,由妻子按时做给父亲吃,很简单的,早餐就是面条、饺子、稀饭馒头、玉米粥;中餐和晚餐,或清水鱼片,或自己做的酸汤鱼,或炖点排骨,或做点肉圆子,父亲的牙不好,吃瘦肉非常困难,吃肉圆子就好得多;或肉末加切碎的白菜拌鸡蛋蒸芙蓉蛋,不断改换味口中,父亲吃得很开心,一次我们开了一瓶低度的茅台,都喝到一半了,父亲才说:“茅台酒啊,那,我也喝点嘛。”于是我就把那剩下的留给父亲,晚餐每天五六钱,直到把那剩下的酒喝完。父亲吃完早餐,我陪伴他到小区的园中去走,给他计算那块石板铺的地皮,走一圈多少步,走多少圈可以到两百步。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歇。一天,我都不想走了,准备叫父亲回家,父亲更有兴致:“我,再走两圈嘛。”哦,那是一种充满了希望的努力,是一种康复的憧憬。我又坐在边上,看父亲一瘸一拐走完了两圈,我们才回家吃午饭。我觉得,父亲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后来得到了全部检查的结果,还是因为脑血栓,呈现脑萎缩,伴随老年痴呆,高血压、冠心病、心律不齐,诸多疾病。医生按照我的意愿,叮嘱父亲,要自己多活动,每天至少走两百步,双手要活动,尤其是左手,要每天不断上抬,逐步抬高过额头,次数要每天逐渐增多,父亲一一听了,一一应承。但是,我们上午刚拿到检查结果,下午父亲就提出第二天回家,怎么挽留,都说不动父亲,他分明已是归心似箭。第二天,为了满足父亲那似箭的归心,我们没有在家中吃早餐,而是在一家饺子店吃饺子,父亲还要吃那玉米粥,妻子非常遗憾地说:“你要早点说,我就早点给你煮,我们就不出来吃了,可是现在实在来不及了啊。”。

回到家中,父亲老远看到母亲,一瘸一拐走到母亲身边竟然痛哭流涕,就像离家太久的小孩子,我们忍不住发笑。可是细细想来,虽说是到儿子的家中才十来天,可父亲怎么也离不开自己一生相伴的人啊!回家后的起初那几天,父亲还独自一人,不要人搀扶,上下楼梯,到下面的晒坝去走路,那时,父亲满怀着康复的希望,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后来,因为在省城工作,我没有很好地照顾居住在县城的父亲。每当听到妻子说起这样一些事,内心总觉得隐隐作痛:有时候去看父亲,吃的是烩豆米拌饭(我交代过,父亲尿酸高,是应该少吃豆类和豆制品的);有时去看,家里没人,炉火已熄灭,现发火煮饭给父亲吃。

今年春节,知道是女儿在家中过最后一个年了,此后将结婚建立自己的家,到时候再回来,就是真正的回娘家了,也没有意识到父亲竟会走得这样匆忙,所以没有回去陪父亲过年。过完年后回去,捎了一只甲鱼,带了配料,到紫云后,又自己买了一只母鸡,自己动手蒸给父亲吃,肉,父亲是吃不了多少的;汤,倒可以多喝几口,虽然那味道远没有在我的家中用土陶罐蒸出来的清醇。父亲从来吃饭都喜欢喝汤的,这一点,儿子知道,以前一点简单的菜汤或者鱼汤,父亲都会喝得那样有滋有味。三月底妻子上班途中摔伤了手,腕部骨折,接回来休养,买了一只甲鱼,可一直忙上班,竟然没有可以蒸那只甲鱼的时间。清明节过后,因有事回紫云,顺便把甲鱼带回去,匆忙之中,竟忘了带配料,家中就只有姜片,可是蒸好了一尝,那只放姜片的蒸甲鱼啊,腥味十足。但是看着父亲还能吃一碗多的汤泡饭,对照岳母的情况,心想,父亲还会挺得住一些时日的。

但是,意想不到啊,父亲熬过了年前的寒冬,竟然在今年的初,无言无语地,走了,连呓都没有托一句给我!我是有时间的啊!早知如此,我们四月二十九号调休,我又何苦要花费那不可追回的时间,去补那微不足道的车漆啊!我完全可以回到父亲身边,陪伴父亲的最后时日啊!也没有任何一人电话告诉我父亲有什么异常啊!苍天,在生,不能陪在父亲身旁;患病,不能侍父以汤药;临终,不能扶父肩以相送,儿实为之,岂能无怨无尤啊!

得到那撕心裂肺的噩耗,当时多想立即飞回父亲的身边啊!亲人们一再不准我开车,说实话,我也知道,我也不会那么不听劝,因为,三月二十六日,妻子摔伤手的那天,我回去接了,不经意间,以一百四十多的时速,快要冲出一个隧道的时候,老远望见有人在施工,车子刹得直感到左右摇晃,还好,操作得当,有惊无险,这种心境下,开车,那一百多里路,会是什么样的一种行程啊。那一夜,未能入眠,又未能清醒。第二天清早赶到时,父亲已清静而安详地躺在木板上了,双目闭阖,全然没有一点点等待儿子归来的意思。

哦,父亲,你已不再等了,你的思念企盼,已尽在不言中了,前几次回来,看到你身边始终放着那张照片,那是儿子、儿媳、你的长孙和你的合照,早就被你摩挲得残破掉色了,那上面的一点一滴早就全装在你心中了。你理解了儿子:儿子一时回不到你的身边;你不为儿子牵挂:儿子在外闯荡,也没有让你担心。我深深地知道,父亲的心胸是狭窄的,装不下儿女经受的一点点磨难;父亲的心胸是宏阔的,能够包容儿女的远离和迟归。

送你到安顺火葬场火化,其间的程序,我什么也记不起了,我只记得,父亲的遗体被送进炉子的那一瞬间,“咣当”,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我的父亲,就永远定格在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此后,我就永远也不再有父亲了!此后所能看到的,就只有高高的烟囱口那一缕淡淡的轻烟,直升向天空,轻飏九霄。后来的所有后事,做碑、磊坟,尽管都做得一丝不苟,但是,在儿子的心中,那意义已是荡然无存!

父亲,在九霄之上,安息吧!

哦,世事沧桑,在逝去的半个世纪中,几位亲人辞世,我都未能送终,但是,其最后定格,音容宛在,未敢忘怀。只言片语,一段心路历程,永远怀念我的前辈们!

二零一三年八月二十六日命笔

冬至日完成于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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