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你千万别回头

2015-08-29 19:36 | 作者:散文吧网友 | 散文吧首发

这是黄色灯光夹杂油污照射下的湿热街头,巷子永远逼仄。天逃跑出房屋的居民拥挤在开阔的地方。

她说:我给大家表演的是二胡《茉莉花》。她抬高鼻子进行呼吸,而四周鼓掌拍手的大人们在交头接耳或者迅速地伸手去抓瓜子花生橘子苹果。

卢莉丽停顿了一下,运气,拨弦。

在《美酒加咖啡》后的她的演奏,是怪异的点缀,突兀的存在。

十六岁的卢莉丽把头抬得更高了,这样,她看见的只有天空边缘的浮云和昏黄的光线。

世界是分裂的。

1999年的K镇跟十年前的区别不大。除了落后,还是落后。

在香烟污浊了空气、果皮纸屑和汤包粉面汁水一地的环境,少女卢莉丽另有一个巨大的金色演奏厅。

【彼岸此岸,故乡他乡】

兔子喂了没?你听见没?妈妈在大喊。

丢下圆珠笔,卢莉丽冲到兔笼前,十笼兔子可以换来下学期的学费和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其实兔子算是最干净的动物之一,但是动物特有的尿臊却钻进了鼻子,搅拌着嗅觉神经。

青饲料、谷实、饼粕按比例。卢莉丽沉默勤恳,手脚麻利。

回到没做完的功课前,卢莉丽有点走神。她眼前都是兔子们红通通的眼睛——哭过的眼睛也发红。

这时她听见了掌声。

乡民到底是爱热闹的。

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灵魂彷佛游到了天外,她尽量只去闻自己身上的肥皂清香。

她说过:妈,我想去学拉琴。

学什么?那有什么用,我们家没有这个遗传天赋。过两年,你大姨介绍个附近的男孩子给你,我就放心了。

哦。卢莉丽的回音简单,再不提这话。

她拉的是从二伯那儿借的二胡。

二伯拉的二胡她从小听到大,后来她跟着学了一些。那是把老旧的二胡,不仅掉漆,还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二胡是通俗而民间的乐器。她唯一的表演,是在小镇文化活动中心、群众自发组织的活动上。所谓的活动中心,就是一栋旧房子和门口的空地。

晚上睡觉,一关了灯,这并不繁华的小地方就安静到了无聊的地步。卢莉丽觉得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爱乐器。

她爱的乐器不是二胡,而是身着晚装的日本女演奏家西崎崇子肩上那流淌光泽的小提琴。在黑白小电视里,琴弦产生的旋律与人共鸣;在城市的大剧场里,小提琴手的舞台下面是最优雅的观众。

现实的世界,廉价的食物肮脏了地面,烟熏火燎的呼吸,触目所见,都如眼中沙。

卢莉丽的眼睛一直痛着。

彼岸此岸,天堂与地狱。

故乡他乡,烂杏与鲜桃。

如果不出意外考不上大学就可以学一门手艺去打工,最好是做衣服,然后到南方众多的新兴工业区找到某个工厂的招聘工头,工作最好能包吃包住,她昼埋头苦干,每个月可以赚到一千八百元。一半寄回家里,一半给自己存嫁妆——嫁个老家的男孩子——家里就是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她功课很烂,她完全没有信心逆转。

她所拥有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没良心的东西】

2001年的时候,卢莉丽在网吧上网。爸委托她考上大学的同学捎信要她回家。但她不回。妈妈说她担心得要死,说这孩子怎么就死心眼了。一家人都正常得很,怎么就她不老实做人?

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卢莉丽想要的人生,不是他们想给的。

2001年的秋天,卢莉丽在S城做服务员。

大城市的餐厅会搭一个串场歌手或者伴奏。她看见表演者在专注地拉一首《小夜曲》。

2000年的卢莉丽,小步而谨慎地在某个全家人都去亲戚家的日子,中途回家。她找到母亲平时放钱的角落,拿到了未来两个月的开销钱。她有一张计划了许久的地图。

她一个人离开了狭小的小镇。

找到第一份工作时,她已经饿了一个星期的肚子。

她很想回家,但是她没有回去。

餐厅演奏跑场一个晚上是一百五十元。

最不济,也强过老家的生活水平。但是,这些人也算不上真正的音乐家,因为吃东西的人根本无心管背景音乐。

十八岁的卢莉丽买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她存了一年半的钱,达成了目标。

这时小镇父母的口信已变成:没良心的东西!你是死是活,我们不管了。

当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时,卢莉丽浑身颤抖地哭了。

【柔嫩喉咙的鱼刺】

十九岁的卢莉丽要疯了。因为她被音乐老师否定说:你确实不适合这个,没什么天分。

中国太大了。

成千上万的人在学同一样东西。念着音乐学院的科班生出来也可能要跑几十年的餐厅,而来自偏远不发达小镇的卢莉丽消失在众人之中,也是很正常的事。

老师下判断的时候,皱着眉头。

卢莉丽问:可不可以再听我拉一段?

老师说:你还是请回吧!

回去的路上,卢莉丽走得很慢。

那年离家出走,她走得很快,脚步凌乱,气喘,身体摇晃,上了火车还在惊疑真的离开了那个尘埃飞舞的小镇吗?

真的离开了。

晚上她做,梦见满地荆棘走得鲜血淋漓,可是她赤裸着脚板找不到鞋子。她把头仰高,鼻子抬起来呼吸着稀薄洁净的空气和自己身上认真洗澡的肥皂清香。但是,当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经过一些岁月后,再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命运是光脚步行的荆棘,是柔软喉咙的鱼刺。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没有了可以凭借的信念,她是丢失一切勇气的躯壳。

[二十四岁那年夏天,她回去了]

二十二岁的卢莉丽听到了很多消息。姐姐生了第二个小孩,是个小女孩,长得很像小时候的卢莉丽。爸爸一直不再提她,像是没这个女儿。妈妈偷偷让人带钱给她,但寄去的钱赶不上卢莉丽辗转漂泊的速度。

小镇渐渐发展起来了,因为打工的年轻人赚到钱了,小镇上甚至开了一家安装了大玻璃墙壁的婚纱店。

父母终归是父母,希望她回来。

她说明年一定回。

二十四岁的卢莉丽在自己的店子里喝一杯咖啡,会走神许久。

她是一家小饮品店的老板娘。她打扮得很精致,不开口说话,谁也判断不出她的出身,除了些微的方言口音。

她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

只是人生被判决为平庸了。

一个男人问:小姑娘长得不错,晚上有没有约会?

她回答没有。男人带走了理想破灭后当小服务员的她。

后来她离开了大她十几岁的男人。

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店。

所得是不是值得?至少她终于可以喘口气,镇定下来喝杯咖啡。在城市里,二十四岁还可以赶个恋爱晚班车,而在她的老家,同龄的女孩子已经是三四岁孩子的母亲了。

二十四岁那年夏天,她回去了。

他们并没有不认她,母亲抱着她哭,然后娘儿俩彻夜说话。父亲还是话少,说她该找个本分男人结婚,然后好好过日子。姐姐让小孩喊她小姨,说过些天给她物色个好点的对象。

她点头,微笑着,亲人面前,恢复如羞涩的小女孩。

【卢莉丽,你别回头】

她离开多年的故乡建起了小楼房,恍如隔世。

当年简陋的文化活动中心已经不存在了。一栋综合文化楼前,有一个像样的表演舞台,站立的姿势,带着藏不住的小骄傲。

黄昏的时刻人越聚越多,她问路过的小孩子:有活动吗?

小孩子回答:今天有大城市来的表演队。

噼里啪啦地炸了几串鞭炮,算是迎接来此地演出的表演团。

音响里播放的,是与城市同步流行的音乐。

掌声不休,快乐洋溢。

她站在一个方位看表演,表演有相声、小品和唱歌,还有曲艺。

站到很晚了。热闹散尽,场地上再没有他人了。她抬起手,做出拉弦的手势。

起手,她就卡壳了。

是怎么拉的?她再也想不起来了。

曾经,她和外出打工的年轻男女是截然不同的。可是,自以为是的、不切实际的、虚无缥缈的她却依旧是命运的臣服者,与其他人一样走向了平庸的人生路。

那年不满十六岁的卢莉丽,其实用的是姐姐的老式身份证。

她叫卢莉花,现在改名为卢若莉。

离家出走的那个卢莉丽,如果知道殊途同归的命运,还会奔向另外一个幻想的金色世界吗?她还会酝酿计划,偷拿了家里的钱吗?还会使劲奔跑,颠簸一路到了县城火车站吗?还会上了轰隆的火车,在陌生人中间胆战心惊,但脑海里回荡着最喜欢的琴音给自己鼓劲吗?

人生空乏,所以我们年轻时分裂内心,编织一个美丽又遥远的理想。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二十四岁的卢若莉,对着空荡荡的舞台,转身,望向无边弥漫的夜幕,说:卢莉丽,你快跑,别回头。

卢莉丽,你一定会梦想成真的。

你千万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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