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授我以“奇服”

2015-08-27 17:03 | 作者:东山老杨 | 散文吧首发

——缅怀恩师其模先生

一个人的命运是由特定的时代决定的,一个人的成长,又反过来见证了一个特定的时代。

三生有幸,能够在安顺师专那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受业于诸多恩师,获益终生,不虚人生一行。

生在新社会,长在饿饭之年,求学在“文革”动乱时期,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整整十年,基础教育根本就没学到知识,什么主谓宾,什么李白杜甫白居易一概不知,更不用说那洋味十足的什么比亚什么斯泰,这倒不是说我小学初中甚至高中的老师们无能(我发自内心地尊敬所有教我知识和做人的恩师),而是当时的时代大大限制了他们应有的权利。顺着历史车轮的趋势,我虽未及成年不更世事却已对读书学习厌烦透顶。改革高校招生制度的大好消息尽管在秋天才发布,但犹如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其间有多少人寐以求,欣欣然奔走相告,而我,却未觉得有多少新奇,未觉得未来会有多少希望。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中旬参加完所谓的“高考”,直到翌年三月底才接到“录取通知书”,地点在安顺,当时还没有正式的校名。四月初进校,先进行了一个星期的“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的专题教育,才正式开始专业课的学习。

古代文学课,走上讲台的,是一位个头矮小清瘦、看似饱知天命、门齿已掉落数颗、精神未必振作的小老头。一节课下来,才知道小老头就是我们的夏老师。一个关于“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双重解读(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如何解读而把它奉为经典;我们从劳动人民的角度如何解读,才能认识其所反映的阶级剥削和压迫的社会现实)让懵懂的我为之茅塞顿开,耳目一新。我们也才逐渐知道了夏其模老师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活字典”。

之后在夏老师的教诲之下学习了《涉江》,才知道了屈原,记下了心目中的第一位诗人,逐步知道了屈原所好的“奇服”,是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国主义精神;也逐步知道了夏老师的人品:“高洁,方正刚直,安于清贫,坚持操守,不媚权贵,不从流俗”;从而逐渐构建起了自己的“奇服”,哦,那是恩师授我以“奇服”!

当时刚拨乱反正,虽说是大治之年,但由于时间过于紧迫,任务又极其繁重,很多学科都未及开设。仅仅一门古代文学,夏老师就让我们学习了古代诗歌散文阅读与鉴赏、古代文学发展史、文字学、训诂学甚至汉语音韵学中古音的演变等诸多知识,后来有机会“回炉”,细分学科以后所学的点点滴滴,完全印证了一点:我现在所能掌握的这些学科知识,完全发端于当初聆听夏老师的教诲。

有很多次,夏老师在试图为我们作示范,努力读准某个字音,自己却总是觉得不尽如意,一句质朴的告白:“牙齿落了,不关风了,连字都读不准了。”伴随着一个自嘲式的微笑,我们也会心地一笑,课后却深深地敬佩老师的为人,率真、坦荡而又不失幽默风趣,和我们完全没有那近三十年差距的“代沟”。在夏老师的教诲之下,在《涉江》还编入高中教材的那几年,我一直都把“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中的“菹醢(zūhǎi)”误读作“jūhǎi”,直到最后一轮,才有勤奋而细心且直率的学生给我纠正。但我深信,那不是老师教我错读,那是汉语古今语音演变的一个典型例证,老师用他特殊的读音,教给了我们古今语音演变的知识。作为老师,普通话说不好肯定不行。但是,仅仅凭普通话的水平去评价一位老师的教学能力和教学水平,尤其是评价老师的专业能力和学术水平,那绝对是错误的。在某些地方,方言有着自己独特的表现力,有时候我甚至想,毛泽东的诗词,要能让毛泽东用他那湘音浓重的方言土语诵读起来,肯定更有诗意,更有韵味。

一次老师给我们讲文字知识,讲到汉字的演变,顺便讲到伟大领袖关于汉字改革要走拼音化方向的“指示”,老师接着就是一句:“我看它永远也化不了!”这句话要提前两年出口,就是砍头的罪名啊。就在给我们上课的当时,伟大领袖虽说已经辞世了,按照老百姓的话说,也是“扶起来还喝得下米汤”啊,有谁敢表示不敬呢?但我们觉得那不是对谁的不敬,而是对汉字一种发自内心的赞美,更是积淀了多少优秀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升华而成的一种民族自信的底气!在电脑技术普及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今天,随着汉字输入软件的开发,随着汉字录入速度的不断提升,更随着汉字节省存储空间优势的日益彰显,我们中华民族古老的汉字越来越焕发着灿烂的青春光彩,汉字的未来,怕真要如老师所断言的,永远也拼音化不了。

后来有一次,老师给我们讲杜甫的诗歌,讲到对杜甫的评价,又讲到一位在文学界是泰斗级人物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用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评价杜甫”,顺便补了一句:“我看他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当时觉得老师的口气真不小,后来细想,那其实是老师以共产党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认真,严谨而实事求是,那风格几近于太史公评价当时的汉武大帝,是全然无所依附,无所畏惧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站上讲台还来不及站稳不知能否站稳的时候,一位同事变身而成为政府部门的领导,赶场买菜的时候,专程带我们绕道去看他的办公室,还坐在办公桌前摆弄着十足的领导架式,那分明是在表白:你们看我,当了领导,有自己的办公室,多威风啊?并一再提示,能够帮助我改行让我当上领导而且可能未来风光无限,我几次婉言谢绝似乎都还不明白,或者说那“盛情”确实难却,我最后只得明言:我们之间,作为弟兄可以,这方面的话,就免谈了。这才作罢。九十年代中期,当我在讲台上站稳了脚跟又还来得及不站下去的时候,一位在政府要害部门当领导的好朋友又对我说:“兄弟,要想改行的话,来我的办公室一趟,或者,给我打个电话。”这在想走仕途的人,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可懵懂的我,仿佛觉得我的“奇服”渐成,中途放弃,何其痛心,最终竟闭门而且沉默着,无法面对那位真诚关心和想帮助我的好朋友。

后来一位和我一起分头负责高考复习辅导的同事从学生作文本中抄了一首标题中嵌着我名字的五律送我:

从来居俗世,几何避凡尘。

墨香伴月睡,笔粉和露耕。

葛衣穿闹市,节杖蹑秋林。

何需青云志,桃李慰平生。

躬逢盛世,我作为一介平民,却了无青云之志,“墨香伴月睡,笔粉和露耕”是时代赋予我的命运;“葛衣穿闹市,节杖蹑秋林”或许就是我的“奇服”,我既好之,哪怕年老,又岂可衰?再后来,家乡的领导出于对我的特殊关爱,让我在县城中学当个小领导,没多久,我竟弃之而去,离开了我的家乡。

英雄是不少人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的恩师不是英雄,但永远是我的榜样,我仰之望之,但求以今生今世追之。倘能遵从时代所赋予的命运,做好一介平民,从平淡的生活中去感受平淡人生的意义,展示特定时代中有意义的平民人生,将是最好。

欣悉袁老师呕心筹措夏其模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和追思活动之际,谨以此,纪念我们的恩师夏其模先生!

2014年5月13日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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