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祖母

霞光映红了姑娘的脸，姑娘的脸在碧波荡漾间灿烂，姑娘的笑烂漫了整塘的池水；湿漉漉的雾霭润泽了姑娘的歌声，姑娘的歌声在原野间飘荡，惊醒了虫鸟齐鸣，引来了蜓蝶纷飞┅┅祖母，我不止一次的想象，你年轻时的模样。

残垣断壁早已隐迹于杂草乱石之中，门前的积水塘已被泥沙填满，塘边的那棵梨树也已枝枯根朽，坍塌的洗衣石板，斜插于泥土之中。微凉的风，积聚我内心的悲凉。

那是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细雨夹杂着雪花。调皮的我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错误，赤着脚被母亲放在了冰凉的洗衣石板上。是你，我的祖母，赶紧将我抱进里屋，把我的脚拉进你的肚里，紧贴你的肌肤，双手紧紧的捂着。这是我第一次忆事，寒冷而又温暖，这温暖远胜于母亲的怀抱。

在你的膝上嬉戏，在你的怀里哭闹，在你的背上捶打，拨弄你的双耳，抚顺你满头的银发。祖母，你用藤条给我编织各种各样的玩具；给我削陀螺、扎风车；给我烤红薯、采桑葚；你那破旧的芭蕉扇，为我轻轻的摇啊摇┅┅祖母，你给我讲故事，讲盘古、女娲；讲包青神断、玄奘西取；讲梁山伯和祝英台、白娘子和许仙┅┅

幼时的我，常有这样一个愿望：等我长大了，等你老得再也抱不动我了，我也抱抱你，就像往昔你抱我时一样。祖母，我也给你讲故事，讲我和她的故事。

渐渐长大了，跳下你的膝头，脱离你的怀抱，去到更为广阔的天地。这时，每天都会有声声的呼唤，从山的那边家的方向，定时的响起。于是我知道，该回家了。无论我跑多远，总能循着你苍老的声音，找到那炊烟升起的地方。祖母，你用这呼唤，以家为圆心，为我画了一个大大的圆，童年的我，总也走不出那个无形的圈。即便是而今，在我失意迷惘的时候，也总能够听到那穿越时空的悠长呼唤。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常常望着月亮，那浓浓的月色就像你的脸庞。月亮抚慰着，抚慰着我的心，我的泪水，浸湿了月光┅┅”听不得这歌。

地里的棉花越采越少，树下的落叶越堆越厚，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明朗，月亮也越来越圆、越来越亮。对于中秋的企盼胜于年节，因为可以吃到月饼——我平生觉得最美味的东西。那麻麻的、甜甜的、酥酥的、香香的感觉，足以让我回味整整一年，整整一生。但每人就那么一个，不过祖母无牙，她的那一个自然是给了我。吃得倍加的珍惜，吃法也格外讲究。先分成许多小块儿，每次只取其中的一块儿；外面的粉皮一层层剥着吃，到只剩糖馅儿的时候，一整块儿放进嘴里，慢慢化去；最后，把手心里的粉渣和芝麻粒儿甜食得干干净净。这样，也就能持续好几天，好几天的甜蜜无以言表。

十天半月后，当我哭闹着喊饿的时候，祖母会给我一个莫大的惊喜。她轻轻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的打开，是一个月饼，是她在祭祀时用过的。轻轻的拈取着放进我的手心，还热乎乎的。比我自己分得的那一个更香、更甜。对于这些额外的获得，我已不记得是否和当时的哥哥姐姐分享，也已不记得他们是否曾嫉羡。

初中毕业考进县城师范，一扇闪闪发光的大门打开了，一个更为新奇的世界展现在我的眼前。于是，童年的记忆，被我的不可一世，被时尚与潮流，被来自世俗母亲的潜移默化，推挤到我内心深处，一个狭小而隐蔽的角落。你的话，我开始不搭理了；你牵我的手，我下意识的甩开；你为我夹的菜，我开始厌弃；对你蜗行的动作，我甚至时常愤怒；看你颤颤微微的上下楼，我只远远的默默望着；你的拄路杖明明就在我眼前，你找了老半天，我就是不吭一声。祖母，我和你之间越来越隔膜了。隔着十几阶的楼梯，隔着近百年的岁月，隔着一个女人——我的母亲。

泰山崩塌了，梁柱折断了，你就像草木一样的枯萎了。祖母是在对于她的大儿的极度痛苦的思念中去世的，据母亲说，祖母在去世前的一段时间，每夜都泪流满面的反复吟念：“娘念儿啊，念断肠啊！”其实我知道，你思念的又何止是伯父？还有我，这个曾背离过你的，不肖子孙。

如今，我已为人父，看着满屋子乱窜的儿子，童年的记忆，便从内心深处被逐一的拾取。但为何，非得以岁月的流逝为代价？这代价太大了！儿时，在你膝头的那个愿望，将永不得实现。

昨夜，又梦见了你，我的祖母。

是父亲的诅咒，还是自己内心的恐惧？

那拄路杖噔噔噔噔点地的声音，扣痛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