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来的幸福

2011-09-20 15:42 | 作者:崔东汇 | 散文吧首发

大名县在冀南平原南部,黄庄在大名县的北部。黄庄东一里是卫河,西三里是漳河,一个小村有两条河拱卫着,按常理应该是风水宝地。可赶上不讲常理的年代,河也不讲常理,十年有九年把黄庄泡在水里。换句话说,那个年代的黄庄人是苦水泡大的。黄恩才就是其中之一。“那个年代”是兵荒马乱的民国。

后来,国家平静了,卫河和漳河也平静了。现在卫河漳河成了黄庄人早起晨练的好去处,黄恩才就是其中之一。

我也是在晨练中遇见黄恩才老人的,不过是在市里一个学校操场上。老人的女儿和我的妻子是同事,他在女儿家小住。

老人与其他乡下老人装束一样,只是他用带子扎着裤腿,才让我想到这是个高龄老人。老人清瘦,背微驼,耳聪目明,气色很好,脚步有力,不急不缓,一圈一圈转,不时甩着双手。问他高寿,老人伸出三个指头:民国三年出生。老人已近百岁,身体康健,生活自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民国三年,一个久远而又足以让我仰视的年份。久远,意味着丰富,也蕴含着曲折和故事。职业的敏感,使我产生了采访老人的欲望。

果然,老人的故事是曲折的。庆幸的是,老人的思维和记忆是那么清晰。

黄恩才老人说,那会儿卫河漳河没人管,河堤决口,十年九涝,没有收成,哪有吃的?为了糊口,十一岁的黄恩才在亲戚帮助下,到馆陶县城给一个炸油条的摊贩拉风箱,管吃,不给工钱。除了拉风箱,还要抡着斧头劈柴,给摊主看孩子,尽管每天早起晚睡,可依然不断受到斥骂。

比天灾更害人的是人祸。大名地处冀鲁豫三省交界,当时,贪官污吏不法,军痞土匪横行。黄恩才十三岁那年,张作霖的部队在南方吃了败仗,溃退时骚扰百姓,黄恩才扛着红缨枪参加了保村护家的红枪会。黄恩才老人说,没办法,这些家伙们到处乱抢,也没有人管,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竟在黄庄的村南村北戳了两座炮楼,老百姓的日子更是上加霜。老人说,鬼子很坏,经常深更半朝村里打枪,闹的老百姓胆战心惊,鬼子还经常到村里抢东西抢人,抢了人,让你当皇协军,有的送日本做劳工,俺村就有俩,一个半路跑了,一个解放后才从日本回来。为了应付日本人,村里几个年岁大的到炮楼应差,混饭吃。村里的年轻人都跟着八路军,挖交通沟,送信,运粮,八路军也不亏待老百姓,每个月给一个条子,领三十斤小米。黄恩才的弟弟是跟着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出去抗日的,后来整编参加八路军,今年九十一岁,生活在安徽。

世道乱,可日子还要过。黄恩才从十七岁开始,跟着本家一个爷爷学习木工和泥瓦工。有道是,灾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个手艺也确实让黄恩才受益过一阵子。可鬼子的抢掠,灾荒连年,使村里人的忍耐终于在民国32年突破极限,全村四百口人,除了老少不能动的和饿死的,外出逃荒三百口人,黄恩才也不得不加入逃荒队伍。黄恩才决定去东北。

没有出过远门的黄恩才,这次才体验到了颠沛流离的滋味。

这次,他和妻子带着四岁的大儿子和三个月的大女儿,从山东临清坐汽车,花七块钱买票去德州,打算从德州乘火车。可半路汽车出故障,只好弃车步行,怕车票钱不够,不敢乱花钱,就讨饭吃,女儿饿得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他想把女儿送人,可那会儿都穷,没人要,放在路边又于心不忍,毕竟是亲骨肉。

步行三天终于到德州。从德州买票去沈阳,到天津转车,在买票时候,济南茌平一个男人和妻子也要去东北逃难。可这两个人也没有出过门,就连买票也不知道咋买,这两个人看黄恩才比较厚道,就给了他一百元,让他帮着买票。黄恩才老人回忆说,那会儿的人都饿急了眼,抢,骗,偷,只要能吃到嘴饭,啥事都有人干。买票花了八十五元,剩下十五元又如数还给那人,告诉他,一定注意骗子。那对茌平夫妻特别感动。黄恩才对我说:我要是拿着他一百块钱跑了,他也没法,就是买好票,把剩下的十五块钱要了,也说得过,我帮了他的忙啊。可是,再缺钱,咱也不能干那个昧良心的事儿。

到天津,逃难去东北的人多,他们硬挤上了车。到山海关进满洲国,要把关外的滦河票兑换成满洲票。停了一天,黄恩才没有钱,不敢下车。

三天后到沈阳,接站的不少,可都是开旅店的。不由分说,黄恩才一家就被一家旅店接走。旅店人很热情,倒水,招呼。当听说他没钱住店,老板的脸立马拉了下来。黄恩才要去的是公主岭,那里有他之前过来的老乡,可公主岭距离沈阳还有五百里。身无分文,黄恩才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老板借钱,跟老板说,他自己先去公主岭,让妻子和儿女留在这里作人质,挣钱后还钱,再把妻子孩子领走。老板自然不同意。此时,一个路过的老太太见黄恩才一家可怜,就给了他五毛钱。这五毛钱在那时已经相当不少了,一斤煎饼才一毛三。可五毛钱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老太太给他支招:你要钱。无计可施,黄恩才只好拉下脸去向人乞讨,可苦苦乞讨了一天,只得到四毛钱的施舍。不过这比没有好,加上老太太给的五毛钱,他买了三斤煎饼,五分钱买了一壶热水,先给孩子吃,后自己吃,此时他和妻子已经三天没有吃任何面食了,肚子咕咕叫,两眼冒火星。暂时稳住了肚子,可沈阳到公主岭的十元车票钱还是没有着落。也真巧,正在苦思冥想的黄恩才碰见了在德州火车站的那对茌平夫妻。茌平夫妻听说黄恩才没钱买票,当即给了他十块钱。黄恩才却只要了五元。采访时他说,人家也是穷人,能拿出五块钱给咱就不容易了。可五块钱还是不够啊,于是他脱下身上的夹袄卖了七块钱。可车票够了,路上吃得咋办?大人可以忍一忍,孩子饿了就哭叫。黄恩才脱下布鞋,卖了五块。

到公主岭飞机场南边一个叫淮南洞村子村,与十多家逃难的在这里落脚。住了半月,生计没有着落,又只好到怀德县草阳坡一个叫杨大成的村。

安顿下来后,妻子给人纺花,纺一斤棉花给五十斤棒子,一瓶麻子油,给一包咸菜。黄恩才知道,这是人们关照他们一家。其实纺一斤棉花的报酬根本没有那么多。黄恩才说,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他利用木工手艺经常帮助村里人修房盖屋。一个住在临近村子的大名老乡挑着货郎担来看他,问他:你会打织布机吗?他说会。当时日本人在东北不让中国人自己织布,让农民种粮换日本的布,穿的比较紧张。于是黄恩才就动手打了一架织布机,引得四村八邻都来看热闹。可这个大名老乡有私心,织布机打好后就自己要了,用来织布赚钱。尽管受骗,可也给了黄恩才启发,他觉得这是一个商机。于是就给人来料加工---打织布机。半月打一个织布机,挣满洲票十五块钱加工费。

后来,黄恩才觉得打织布机不如自己织布赚钱。一个布32尺,二斤二两重,换五石棒子,还给十六块钱手工费和二斤浆线子用的白面。正当黄恩才准备甩开膀子大干的时候,村里有人眼红,报告给日本人的派出所,把他织布机没收了。黄恩才带着二十尺布和五十块钱的大烟土送给了村长,村长留下布,把大烟土给了所长。当时五块钱就能买五百斤棒子,破费了一点,没几天黄恩才又把织布机挑了回来。

这个村不能呆下去了,黄恩才打织布机时候认识邻村田家窝铺一个叫徐八爷的人。徐八爷五十岁,屁股后面挎着枪,是一个官私两通的人物,日本来之前当过民团团长。徐八爷找个地方让黄恩才安顿下来。为人仗义的徐八爷,对厚道的黄恩才也很关照,村子里有摊派出苦力的,徐八爷就不让黄恩才去,徐八爷对乡亲们说,让老黄在家好好织布,咱做棉袄棉裤不发愁。

在田家窝铺呆了一年,这年正月十五,黄恩才接到家信,说父亲病了,让他回去。黄恩才把置办的东西都变卖成现钱,准备回老家。虽然那会日本鬼子已经日落西山奄奄一息,可路上依然险情不断,一是不通车,再者就是日本鬼子到处抓劳工,黄恩才的两个老乡走到公主岭又回来了。

走也走不了,东西也卖了,生活又没了着落,保护他的徐八爷在村里也没那么威风了。咋办呢?天无绝人之路,此时田家窝铺北边不远的胡家窝铺村,一个叫赵福的财主差人赶着大车把黄恩才一家接走了。

赵福很富有,弟兄三个,全家三十口子,有二百条牛,二百只羊,四十多头骡马。黄恩才也是在打织布机时与赵福结识的。赵福家是前后院,前院大,黄恩才一家住后院。赵福年岁大,黄恩才称赵福叔叔。赵福与徐八爷一样仗义,而且更加关照黄恩才,赵福做了好吃的也经常喊他过去。就在这一年日本鬼子战败,八路军过来,赵福怕村里人分掉自己财产,赶着骡马牛羊,带着四杆枪,套着两辆大车跑了。赵福临走时让黄恩才也跟着走。黄恩才说,我一个逃荒的,不怕。就没走。

赵福走后没几天,八路军的区政府就在赵福家的前院成立了。不久,田家窝铺的徐八爷被八路军区政府给抓了起来。

也凑巧,区政府人员都是从邯郸各县抽调支援东北的干部,区长曹耀光和政委王少民都是魏县双集人,距离黄恩才老家仅二十里路,队长牛录文是永年县刘营人。刚来时,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区政府领导把在这一带逃难的邯郸老乡请来喝酒,说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请各位老乡多帮忙。徐八爷听说黄恩才的关系后,就派手下人通过黄恩才找区政府通融,黄恩才是知恩必报的人,竭力帮忙,再说徐八爷也没有什么大事,不久徐八爷就获得了自由,而且尽心为八路军区政府帮忙。

那时,这一带是共产党和国民党拉锯地带,经常你退我进,我守你攻。不到一个月,人熟地熟的国民党还乡团,把人地生疏的八路军区政府挤走了。黄恩才又陷入困境。

重操旧业吧,织布的多了不赚钱。根据条件,他准备拉脚搞运输,但这必须到人口流动多的地方,于是又到了公主岭。在公主岭火车站附近原来有不少日本家属房,日本人都回国了,空房子多的是。黄恩才老人说,日本人的房子讲究,阔的很,里面厨房厕所都有,木地板,地板下面是空的,放着锯末,防潮,拾掇一下就住进去了。一天黄恩才拾柴禾的时候,碰见飞机场司令部伙夫来村子挑水。伙夫不愿意费力气挑水,就对黄恩才提出互助条件:他给黄恩才木柴,黄恩才替他挑水。黄恩才答应。伙夫给黄恩才开了出入证明,送进去一担水,出来挑一担柴。飞机场处于瘫痪状态,所谓的木柴都是好木板,这让有木匠手艺的黄恩才欣喜不已。他用木板钉做锅盖,一天做三个锅盖,一个锅盖卖三块钱,一天挣九块钱。

积攒一段时间,黄恩才买了一头小毛驴,自己做了一个小木车,开始到车站拉脚。第二年买了一个骡子,与另一个有骡子的人伙买了一辆大马车。那时东北的国民党军被共产党军包围,从长和其它城市逃难的人很多,他们就从公主岭车站拉人送往四平,一百二十里路,每车拉二十个人,每人收五块钱。不到一年,黄恩才挣够了回家的路费,此时已是1948年的春末初,他的老家大名县已经解放,正在轰轰烈烈的土改。

思乡心切的黄恩才决定赶着马车回老家。他买了一辆胶皮轮马车,已经有使用牲口经验的黄恩才特意买了两头骡子,走远路骡子有耐力。在准备好路上家人吃饭用的锅灶米面劈柴后,黄恩才特地给牲口准备了四麻袋草料和十大块豆饼,骡子吃了豆饼长劲。路上,大人早起自己做一顿饭,晚上住店再吃一顿,中午给孩子买点吃的,喂喂骡子,稍事休息。从东北到河北,三千多里,黄恩才赶着马车带着全家人走了整整一个月,到家的时候,麦子已经黄稍。

黄恩才没有赶上土改,只能种着他父亲分到的七亩地,后来又以每亩一百五十斤麦子的价格,从邻村买来五亩地。世道平安,有地种,有粮吃,按说,作为一个庄稼人也应该知足了,尤其是像黄恩才这样经过乱世和流离的。可黄恩才不这样想,他不愿意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就像村东卫河和村西漳河里的水,流动起来才有活力。这也许是许多农民所没有的东西。

到家第二年,黄恩才把从东北花五百块钱买来的胶轮马车变成了十石麦子,当时一石麦子就值伍佰元。长途贩运骡子脚力好,顶用,可费草料。在家拉磨送粪犁地,还是毛驴合算。于是,黄恩才卖掉骡子,赚了一笔钱后,买来一头毛驴,与邻居一头牛搁犋,合作种地。

黄恩才觉得本地马车比东北价格高的多,就想把置换的钱再去东北购置一辆马车。于是,带了四百元人民币,于1950年再次踏上奔赴东北的路途。那时大名县的货币由原来的冀南票河北票更换统一使用人民币,从东北回来时,一元人民币可以兑换十八元东北流通票。可是这次到了山海关,他才发觉货币比值变了,一块钱人民币只能兑换八元东北流通票。这样,自己身上四百元人民币到东北购买马车,就没有钱可赚了。于是转车到天津,打听到贩卖洋线到东北可以赚钱,购买了四捆洋线,一捆洋线十六斤,价格五十元。可等到了公主岭,才知道贩卖洋线利润极薄。买马车的计划不能实现,可又不能空着手回去,那样连路费都赚不回来。于是,就花了一百五十元买了三辆旧自行车,那会老家大名县自行车极少,还是稀罕物品。这样,除了托运费,每辆自行车赚了三十多元。谈到第二次东北之行,黄恩才老人笑笑,说:没有摸准那边情况,太冒失。

1951年阴历十一月,他被招工到峰峰,那时峰峰刚开始规划发展,还没有相邻的彭城镇名气大。与黄恩才一同招工到峰峰建筑公司的大名老乡一百二十人。年前干了两个月,年后干了四个月,每个月有六十元工资,他还是一个领导二十多人的组长。可他考虑,家里上有老人需赡养,下有五个年幼的孩子需照顾,十几亩地需他伺候,家里确实离不开他。他向领导提出回老家务农,可作为技术骨干,建筑公司领导不放他走,只好不辞而别。于是丢掉了铁饭碗。到现在老人还后悔:要是那会儿不回老家,现在我早就退休了。

从峰峰回家后,老人当过村里的保管员,当过乡里的木业组长,官职不大,可他干的钉是钉铆是铆,很受称道。

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信条是:宁可我一人寒,不愿意让两人单。老人的女儿说,老人心态好,不管多大的事儿,都压不住老人,端起碗就吃,躺倒就能睡。在老家,每天早起到河堤散步,走十来里地。每天半斤酒,一盒烟。五六年前烟戒了,酒还喝。吃饭从不挑食。老人说话做事讲理,从来不记恨谁,也从来不埋怨谁,从不与人论长,有烦心事自我调节。发完脾气拉到,见面该咋说话还咋说话。快八十岁的时候,还在家做一些木工活。

老人为人热心,有木工和泥瓦工手艺,经常帮助别人。所以人缘好,威信高,邻里之间有了矛盾,都是找“老二爷”。老二爷是村里人对他的尊称,弟兄排行第二,辈分高,年岁大。就连村干部有了难事也都愿意找“老二爷”出主意。

其实,老人长寿还有一条:儿女顺。几个儿女知道老人不易,都尽力让老人安享晚年。比如在邯郸的女儿家,女儿,女婿,外甥,都围着老人转,变着花样给老人做着吃。去年女儿带着老人到医院体检,没有任何毛病,医生说老人的心脏最多是六十岁人的心脏。

采访时,老人对现在的生活很是满足:儿女孝顺,不惹我生气,国家还每月给我五十块钱补助。老人说的是,国家对农村老年人的照顾。

老人的满足是有道理的,因为老人赶上了好时候。正像当下许多人感叹的那样:活着就是幸福。而老人的幸福是自己活出来的,不像有的人,幸福来啦,人没了。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黄恩才没有那么多的养生经验和人生哲理,可他活的实在,活的纯粹。逆境时不哀叹抱怨,积极生活;顺境时不挥霍透支人生,知足地生活。这也许是我们现在许多人应该思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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