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夜色微凉如水,我独自一人坐在斑驳破旧的屋顶上。无尽的苍穹是造物主宽广的画布,他用神奇的手指醉意地涂抹,浓重的色彩最终汇成了一片暗黑的海,海水汹涌而出,将整张画布染得漆黑如墨。造物主轻皱眉头,端起盛满仙露琼浆的杯,杯口不断向下倾斜,清透、晶莹的液体一泻而下,冲刷着暗黑的画布,四散的水珠像颗颗珍珠嵌进了漆黑的夜空,中间一汪圆圆的积水,更是澄澈,柔美。造物主露出了淡淡的笑,他衣袖一挥,画布上的颗颗水珠便璀璨夺目,那汪积水则泛着淡淡的光,明亮却不灼目。就这样,黑暗与光明同在,造物主满意地入睡了。
我沉浸在这完美的作品中,竟没察觉那隐藏在巨大黑暗中的更幽深的黑暗,他们像无数条蠕动的蚕,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黑暗并将光明一同吞并。恐惧的夜空开始瑟瑟发抖,璀璨的繁星纷纷向地面陨落,它们炙热的身体燃烧成了火红的圆球,平坦的地面被它们砸出了一个个半圆的坑。明亮清澈的圆月也在这终极黑暗的吞噬下黯然失色,并在瞬间落到了我这狭小的屋顶上,它重重的一撞,把我本来就破旧的房屋撞掉了一个角。我看着这个比我高三倍的大圆球,很是失望,现在的它如此丑陋,粗糙并凹凸不平的表面,完全没了一点光泽。在我感叹月亮的悲惨现状时,睡醒的造物主看见了这恐怖,黑暗的一幕。他叹了口气,绝望地将画布撕成了一片一片,又将永不息灭的硫磺火投向了这支离破碎的夜空。
于是,坍塌了,毁灭了,我的整个世界。
昏黄的路灯在清晨灰蒙蒙的薄雾中显得暗淡而乖戾,光秃秃的枝干如同干瘪的女人竭尽全力地展示着残存的风韵。面无表情的行人擦肩而过,带来一阵寒气逼人的风,让昏昏欲睡的我清醒了少许。
驰向单位方向的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我站在马路对面目送它的离去。绿灯亮了,我穿过宽阔的马路,不紧不慢地走向公交站台。站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候车的人,凛冽的寒风让他们戴上了厚厚的帽子,大大的口罩,穿上了臃肿的羽绒服,像一个个刚出炉的圆滚滚的“大面包”错落有致地立在了站台这个大橱窗里,还冒着“热气”,等待着顾客的到来。
错过了一班车就意味着长久的等待,在人们的耐心快要消失殆尽的时候,公交车终于缓缓驶来。车门一开,人们蜂拥而上,很快车上的人就被挤得快要弹出去了。好不容易关上了车门,拥挤的公交车便像条“大香肠”载着这些“大面包”艰难地前行了。
经过了众多站点,车上的“大面包”终于有所减少,稍微宽松了点的车厢,让我舒畅了许多。我开始透过蒙上厚厚水蒸气的车窗观察一路的景色,冬日的北方本该阴沉而灰暗,如同滤去了色彩的黑白照片,但是此时窗外的一切却在这厚厚水蒸气的作用之下,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朦胧美。快速更换的场景,最终在我的眼中重叠成了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我伸出了手指触到车窗上那冰凉的水珠,我的手指所触之地渐渐融化,出现了一个幽深的圆洞,那是连接童话与现实的接口,我穿过它,走进了那洁白的世界。
皑皑白雪漫无边际地扩展开来,我站在雪地中央,厚重的冬装幻化成雪般圣洁的长裙,无数雪之精灵悄无声息地落在我长长的睫毛和柔软的头发上,它们轻盈透明的身体是如此美丽,温柔的风用巨大的手掌托着这些可爱的精灵在空中不断地起舞。我欣赏着它们曼妙的舞姿,不自觉地也跟着它们跳了起来,我在洁白的雪地上不停地旋转,飘飞的裙摆如同郁放的花朵。突然,我感觉到一种比冰雪更冰冷的东西从我的脚踝蜿蜒而上,顺着我赤裸光滑的腿,一圈圈缠绕,最终它狰狞可怖的脸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一条漆黑如墨的蛇。它长长的信子不停地舞动,碰到了我因恐惧而越发苍白的脸,一种粘稠的东西残留在了我的脸上,有种灼烧的感觉,它像是玩够了,终于张开血盆大口把我整个人吞了下去,我的周围开始漆黑一片,黑暗中渐渐出现了无数人的脸,那些脸因恐惧,悲伤,愤怒亦或无奈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绝望。
“喂,让开一下,我要下车了!”坐在我面前一脸怒火的胖女人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给她让开了路,旁边那个猥琐瘦小的中年男人以令人惊奇的速度一屁股做在了那个空位上。我抓着扶手继续观察着窗外的一切,只是透过那个小小的洞,再也看不到那片美丽的雪域盛景以及那条令人惊悚的黑蛇。
我的“意识”常常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到处寻找着它所感兴趣的一切,它穿梭于幻想与真实,梦境与现实,并以一种探索者的姿态悄悄潜入别人的意识之中。
此时的它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飞快地钻进了那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清晰却黯淡的记忆里。老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头枕着椅背显得异常疲惫,脚边几个装着廉价蔬菜的袋子散乱地堆在那里。他用干枯的双手揉了揉膝盖,两条老寒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但是比老寒腿更让他疼痛的是活泼可爱的小孙子和小孙女昨天对他说的话。
活泼的小孙子眨着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问他:“爷爷,你什么时候死呀?”
老人听到了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还没等他从震惊中醒来,可爱的小孙女继续说:“爷爷,妈妈说了,等你死了我和哥哥就能住你的房间了,妈妈还能给我们买很多的玩具。”小女孩一想到她也可以像其它的小朋友一样有很多漂亮的玩具,就开心地笑了。
“爷爷,你什么时候死呀?”两个孩子用清澈无邪的眼睛望着他。
“快了,快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其实老人真希望自己能快点走,这样他就能去找他的老伴了,他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也不用再看儿媳妇难看的脸色了。可是他依旧顽强地活着,死神不知去了哪里。
调皮的“意识”像是吃饱了饭的孩子拍了拍圆圆的肚子从老人稀疏的头发里钻了出来。它被一种若隐若现的香气所吸引,不知不觉落在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女研究生羊脂玉般洁白的手上。她从仿LV的包里掏出了护手霜,牛奶般洁白无暇的液体在她两个手背的揉搓之下慢慢融化开来,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夹杂着颓废与堕落的芳香。她纤细,柔嫩的双手很快被滋润的乳液所包裹,呈现出一种剔透,莹白,梦幻般的光泽。
她看着自己凝脂般的纤纤玉手,却想到了昨天晚宴上那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粗糙、短胖又油腻的手。那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住地抚摸,她有种想呕吐的感觉,但她抑制住了那种冲动,依旧以最美的笑容和最轻柔的语调附和着这个马上将成为她顶头上司的男人。
坐在一旁的导师投来了意味深远的目光,她看着他会意地一笑。她的导师也曾不住地赞美与抚摸她这双美丽动人的手,他曾细心地教授她知识,更让她看清了这个社会日渐丑陋的原貌。对于这个灵魂与肉体的双重导师,她即心存感激又不免埋怨与厌恶。
正是在这个男人的帮助下,她这个来自社会最低层的女孩才能顺利地考上研究生,并在研究生毕业时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这个别人挤破头都进不来的大公司担任要职。但也正是这个男人将她从梦想铸造的空中楼阁带到了残忍真实的地面,从此在道德的对立面固执前行。但是她也知道即使没有他,也会出现另外一个“他”,这个社会造就了无数个“他们”。而她也早已心甘情愿地加入“他们”的队伍,看着自己的队伍不断壮大,她却产生了莫名的恐慌,仿佛巨大的危机已潜伏至临界,等待最后的爆发。
我那沉浸在女研究生双手所散发的馥郁芳香中的“意识”,突然被一个男孩子响亮的说话声所惊醒。
“大骗子,你们说等我考进了班里前十名就给我买个iPhone的,为什么还不给我买?都是骗子,大骗子!”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指着温顺的父母粗暴地骂道。骂完就一屁股坐到公交车的过道上,仰天一躺,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iPhone,我要iPhone,我要iPhone……”
父母见状想赶紧扶他起来,可这个小男孩就是死死地贴在地上不肯起来,满车的人都开始注视他们,售票员也不耐烦地催促他们赶紧把孩子弄起来。无奈的父母只好左一句“宝贝”又一句“宝贝”地央求孩子起来,并告诉他,他们马上就带他去买iPhone。小男孩一听爸爸妈妈要带他去买iPhone就高兴地蹦起来了。
在我还注视着这个任性的小男孩时,我的“意识”却飞到了一个年轻母亲的身边,它绕着她转了好几圈后,钻进了她那黯然失色的瞳孔里。这位母亲将她幼小的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有人要将他夺走一般,她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以及那个熟睡中的孩子。不,那个孩子并没有睡,我的“意识”透过女人的眼睛看见了这个异常安静的孩子,他睁着葡萄般黝黑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巴,让他看上去是如此地迷人。只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如同洋娃娃般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同一个表情和姿态,女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奇怪的现象,而是深深地陶醉在孩子天使般的面容中。她摸了摸孩子柔软光滑的脸颊,顺着脸颊向下的脖颈处一道深深的暗红色印记如同绸缎般裹在孩子白皙的皮肤上,这让她皱起了眉头,她在想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道暗红色的印记。
她开始回忆。上车之前,她还在家中,孩子饥饿的哭声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她起来正要给孩子喂奶,一夜未归的丈夫在这个时候满身酒气地回家了。她知道他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她本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给孩子奶吃,但是所有的委屈与悲痛在这一刻却如洪流般淹没了她,她放下孩子,把丈夫重重地推到了地上。于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她疯了般地对丈夫又吼又骂,还动手打他,虽然她的力气并不大,但足以惹怒气愤的丈夫,他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他看着地上这个疯狂的女人,觉得她是如此的野蛮与丑陋,当初的自己怎么会看上她,他想起昨天晚上陪伴他的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发现她们的差异竟是如此之大,他转头决定去找那个美丽的情人。
“你给我回来,你要是踏出这道门,我就把你的儿子掐死。”气急败坏的女人狠狠地掐住了孩子柔嫩的脖颈,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并没有阻挡丈夫前进的脚步,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了。
她放开了掐在孩子脖子上的手,却发现孩子的哭声停止了,他是那样的安静,如同沉睡中的小天使,她抱着他走出了家门,神志恍惚的她上了公交车。
她摸了摸孩子脖颈处的那道深深红印,又摸了摸自己那被头发遮住的半边脸,脸上的疼痛依旧如故。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如同一枚枚纤细的针扎破了我的耳膜。
我的“意识”很快逃回到我的脑中,它瑟瑟发抖的身体让我感觉自己正在油轮上跟着海水的波动左倾右摆。突然摆动停止了,司机对着车上的乘客说:“车坏了,大家去坐下一辆吧”。原来刚才的晃动是汽车故障前的征兆。
对于汽车的突然故障,乘客们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我看着他们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惊讶地发现,他们与我在黑暗的蛇腹中所看到的人脸是何等地相似。不,他们就是同一个人的脸,我惊惶地下了车,想要逃离这危险的境地,却发现自己早已被他们团团围住,没有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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