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花香
张青春
一
冷冬。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过。一个山势又高又险的山沟沟被雪漫盖的
严严实实,银色的山岭沟谷透着冷宁和寂静。
二
一个年轻人背着行囊踏雪而行。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
印,单调中透着匆匆和疲惫。渐行渐近的身影,洋溢着西北汉子的刚毅,
一张特写的脸,散发着一股学子的书香。
年轻人叫云,是这个山沟沟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云健步向山沟沟里的一座坟地走去,久久没有着声......
坟头上积了厚厚的雪,墓碑看起来非常的简单。
“扑通”一声,云跪倒在坟墓前,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下。
过了一会儿,云站起身来,开始拔掉坟墓上的结雪。他大汗淋漓地把
周围的雪清理完,小心翼翼地放下一直背着的行囊。行囊里装的全是花,
红的、黄的、紫的、白的......一簇簇一束束,几乎什么颜色的都有。有
盛开的,有欲放的......尽管全是仿真的塑料花,但在浓绿的叶子衬托下,
显的栩栩如生。
云把花一枝一柱地插在坟墓的周围,一圈两圈......插的非常的认真
有序。霎时,墓地变成了五彩纷呈的花园。然后又跪在坟墓前,说出了久
久藏在他心里的话:
“妈妈,儿子给您送花来了......”
云就是这座坟的后人,墓下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天,特别冷。北风啸啸地吹着,静静的山村里洋溢着花的清香。醉人
又暖心......
三
云的父亲叫二不愣,人们都叫他老二。
因为住在小山村,二不愣许然很聪明,但没有念过书。因为家里穷,
二不楞尽管很精干,但三十八岁了还是个光棍棍。娶媳妇需要彩礼,这是
晋西北的传统。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点档的东西,二不愣只能唉声叹气
地等待有缘人。就在全家陷入绝望的时候,桃花开了,媒人带来了喜讯。
离这几十里外的一个小村村,有个疯姑娘答应了这门婚事。她不要任何彩
礼。
疯姑娘叫秀。二十岁那年,秀认识了一个下乡的知青,两人很快掇入
爱河。海誓山盟,说好将来结婚。知青返城,临走前的夜晚,知青就地采
了一束野花送给秀,让秀等着他。那一夜秀把女孩子的圣洁也给了他,两
个人紧紧地抱着,哭的难舍难分。
山上的野花开过了两遍,秀一如既往地捧着那束早已干枯了的野花,
期待着美梦变成现实。有一天,秀收到一封信,信封里就装着一张知青的
结婚合影照。秀的心掉进了井底,是哭非哭是笑非笑地笑了笑,转身进了
自己的房间。三天后她见人的时候不是笑就是哭,嘴里一股劲说着奇奇怪
怪的话。
秀疯了。真的疯了。大小医院去看过,没效果。瞎子神婆的当也上过
,没办法。一个大医院的大夫说过,这种病如果碰到有缘人,也许还会好。
一幌十多年了,秀还是那么疯疯癫癫,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四
说怪也怪。相亲以后,秀的病有所好转,不哭不闹了。见了未来的
老公,脸上一阵一阵泛红,羞羞答答像个少女。有时还问这问那,说话
也有了条理。
好运来了,撒道尿也能冲出个元宝。秀打扮起来真的是个美人,二不
愣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双方老人也很高兴,很快定下了这门亲。秀的父母
非但不要彩礼,反而买了很多陪嫁品。
迎亲那天。鞭炮噼啪,唢呐齐鸣,新郎满面红光,仿佛年轻了十岁。
新郎把新娘抱下车时,人们发出同样的感叹:可惜是个疯子,以后的日子
可怎么过啊!新郎慢慢掀开新娘的红盖头。人们又发出一阵惊叫:快来看
啊,仙女下凡了啊!新郎也呆了,那新娘一脸娇羞,五官端秀。有若人面
桃花。新郎的心开始激动起来。
按照晋西北的乡俗,新婚之夜,婆婆必须在洞房撒一些红枣和花生,
预意早生儿女。婆婆送完洞房返身关门时,秀却跟了出来,婆婆大吃一惊
。秀羞红了脸,欲言又止。婆婆怜惜地看着新媳妇,说:以后我就是你娘
了,有什么为难事就和我说。
好半天,秀儿才吐出实情:有个老医生说过,她这种病根本不能生孩
子,生孩子容易患病。
婆婆大吃一惊,脸色明显的难看,眼圈里转着泪花。不能就不生了。
就当我多养了一个闺女。人留儿女,草留根。婆婆也是个苦命人,丈夫死
的早,留下两个儿子。孤苦伶仃一辈子,好不容易给老大娶了媳妇。大媳
妇什么都好,就是先天性不会生育。为了传宗接代,老二的择偶标准 一
降再降,什么要求也没有,只要会生孩子就行了。可是......
“扑通”一声,秀双腿跪在地上,满脸泪水。轻轻地喊了一声:妈!
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
婆婆连忙扶起秀,脸上硬挤出一份笑。只要你好好的,孩子不要了!
不要了!
秀知道,婆婆最怕的就是这个。秀很纠结,这样善良的老人,怎么可
以没有孙子呢?这样厚德的人家怎么可能断了香缘呢?
五
又是一个艳阳春。桃花红了,杏花白了,春风吹绿的田野上,充满着
新的生命和希望,弥漫着新鲜和馨香,轻拂着笑声和喜悦......
有一天早晨。婆婆听见院子里传来秀一阵接一阵的呕吐声,心里很纠
结:我不是每天给吃药吗?秀把一包药塞给婆婆:妈,对不起!我也是女
人呀。你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安眠药,都在这儿了。秀抱了抱婆婆,笑了
笑回到自己的屋里。婆婆呆呆地站了许久。没有乐。真的没有......
真怪。有时候怕甚总会出现甚。婆婆明白,秀根本不能生,万一为了
有个孩子,刚刚明白过来的媳妇又变成了疯子,这怎么对得起秀和秀的父
母呢!更无法面对将来的孙子。人不能为达某种目的,太自私啊!于是,
她就托人买了许多避孕药给秀用。可是......秀早就察觉了婆婆的想法。
婆婆赶紧把老二从地里找回来。老二听了乐的跳的奔奔的。
婆婆的态度很坚决。这个孩子绝对不能要,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成
甚人了。万一她......这个家就毁了呀!
老二很纳闷。眼看这家的香火要断了,好不容易苍天开眼,观音送子
来,这个孩子我要定了。咱结婚婆姨为了个甚?
愣鬼。要孩子,也得看看情况......老二还是没有拗过他母亲,答应
共同说服秀。
秀铁定心要生下这个孩子。秀是女人,她一心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
的女人。女人与生俱来的母爱,更加坚定了她当母亲的信心。同时,内心
深处,她要报答婆婆和丈夫对她的恩。为婆婆留下希望,为丈夫留下根。
女人就是女人,不生孩子还是个甚?
生孩子有多痛,只有当过母亲的人才知道。生孩子时,秀浑身上下青
筋直暴,血流不止,休克过去好几回,她却没有哭喊一声。汗水湿透了衣 服,手指抠破了床单。婆婆不停地给秀说些宽心话。老二拳头攥的紧紧的
为秀使劲。
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了,可秀还是疯了。无奈之下,孩子只能让老大家
的媳妇来抚养。就这样,他们这个家,就像一幅美丽的画,被一个调皮的
孩子乱涂了几笔墨......
六
秀真的疯了。有时候也像真的没有疯。只是她的记忆里永远停留在少
年或青年的某一个段落,而且被这个段落的故事情节深深地困惑着她的思
绪。有时候她梳个小辩子,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女孩。她喜欢逗那
些小孩子玩。更多的时候还是那些小孩子逗她玩。反正有秀的地方就有孩
子们的笑声。
有时候她披一头长发,画个浓妆,穿的干干净净的衣服,手里捧一束
鲜艳的野花。边走边嗅嗅花儿,嘴里不停地絮叨着:花,真香......呵呵
......花花,真香......呵呵呵......说着又笑着。笑着好像又哭着。那
种疯的浪漫,或者说是浪漫的疯,也很让人伤感和动情。
秀疯的很人性。有时候也骂人,但从不骂婆婆和丈夫。村里有几个二
杆子后生,常拿秀开心,说要看看秀的奶子。秀毫不顾忌地敞开怀,露出
她白白的奶子,那些二杆子后生们羞的撒腿就跑。秀笑的“哈哈”的。后
来,秀经常用奶子吓那些二杆子后生。然而,只要老二出现在这个时候,
秀会很快收起奶子,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乖乖的跟着老二回家。
谁也说不清,秀是真的疯了,还是真的没疯。秀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
事就是去看看云,从不间断。有时每天得看好几次。说怪也怪,每次云哭
闹的时候,只要秀一出现,云马上就会休停。云会走步了,会说话了,秀
每天就在院子里笑、院子里唱、院子里跳。云也高兴地跟着笑、跟着唱、
跟着跳。有时候云也打秀也咬秀,打的再疼咬的再痛,秀仍然“呵呵”地
笑。有人说,这就是母子连心。有人说,这就是亲情感应。是不是母子连
心?是不是亲情感应?谁也说不清。真的说不清。但云知道他叫秀婶,秀
也许永远也不知道云是她的甚!
七
山里的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云开始讨厌秀了,因为有人说她
是他的母亲。云怎么也不会相信,因为他有母亲。妈妈把他当作心肝一样 亲。从不骂他,从不打他,要头给头,要脸给脸。奶奶也说: 婶就是婶,
别听他们瞎说。
云还是有意躲着秀,他怕别人指指点点。
读初一的那年夏天,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秀拿了一把伞,匆匆给云送
去。一路上摔了几跤,整个人就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
云傻笑,口中还叫:云......伞......
同学们嘻嘻地笑。云如坐针毯,恨死了婶。恨她给他丢人。更恨那个 带头起哄的胖子。
当那个胖子夸张地模仿婶时,云抓起文具盒,猛地向胖子砸过去。胖
子冲过来掐住云的脖子,两个撕打起来。云个子小,被胖子压在地上。这
时,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嘶,秀像大侠似地冲进来,一把拉起胖子
,狠狠地踹了一脚。并狠狠地瞪了胖子一眼,那意思很简单:你在敢动一
动,我整死你。然后一脸漠然地走了。
从此,同学们就公开了:疯子就是云的母亲。
八
疯子真的是云的母亲吗?云不敢相信,永远也不相信这是事实。云不
想考证这个结果,只祈祷婶再不要出现在校园。
盛夏的下午,秀还是来了。手里拿着一束鲜艳的野花,嘴里还是念叨
着那些话。花,真香......呵呵......花花,真香......哈哈哈......
同学们喊着云:你妈妈给你送花来了......
云火大了。一把夺过秀手中的花,使劲扔在地上,并狠狠地踏了几脚。
指着秀,大声吼:她不是我妈,她是疯子......她不是我妈......她是疯
子......
秀转身走了。笑着,又像似哭着。念叨着:她不是我妈......呵呵呵
......她是疯子......哈哈哈......花,真香......哈哈哈......花花,
真香......哈哈哈......
九
那天傍晚。火红的晚霞从西天渐渐淡去。婆婆发现秀还没有回家。问
问左邻右舍,都说没有看见。婆婆四处找,没找到。大声叫,没人应。
整个村子的大人都出动了。
此时,夜己深,天上只留下几点星辰睁着惺忪的眼。人们照在手电筒
,围绕村子呼喊着秀的名字。猪圈、厕所、水塘、烂窑破房......能藏身
的地方都找遍了,仍是一无所获。
云也很着急,一个人躲在家里哭。他很后悔,悔恨自己不该那样对待
婶。他怕,他怕永远找不到婶。
第二天黎明。老二把秀背回来了。秀的怀中仍抱在一束野花。
原来,秀去了她常去采花的那个山坡。山坡很陡,不小心摔沟里了。
云从学校跑回来时,秀剩下一口悠悠气了。奶奶对云说,叫声妈吧!
她真的是你亲妈。
云拉着秀的手。哭喊着:妈,我对不起你......妈......妈......
秀慢慢地阖上了眼。拉着云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松落......
妈......妈......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在山沟里久久地回荡着......
十
过了几年。又是一个百草丰茂的夏天,漫山遍野开着鲜艳的野花,山
谷宁静而幽香。云捧在大学录取通知书,久久的站在妈妈的墓前。
墓前的荒草,一个劲儿地与岁月比长。岁月湮没了往事,却永远无法
磨灭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有些爱越到后来越仿佛在眼前。有种母爱,永
远不需要报答,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它会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爱与生命的
延续......
又过了几年的今天,就是笔者目睹的那一幕。那一幕就像一幅色彩单
调的画,也许勾不住很多人注目,但也引人住足。
天 ,特别的冷。北风啸啸地吹着,静静的山沟沟里洋溢着花的清香。
醉人又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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