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

2015-01-05 13:18 | 作者:水翼 | 散文吧首发

我的老家是在甘肃地界定西市宁远县的小山村里,那里有山,山上有堡垒,一条条土路分割了寒冷肃穆的大地。

回老家,是去年的天,我去见了奶奶,奶奶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有时候小便失禁,不能调节;耳朵也不大好使,好在自己能照顾自己,没有高血压之类的疾病。以前儿时的伙伴急着来看我,我很热情的去迎接他们,三个小伙伴都变成帅哥,小伙子了。天晴,张冬,和我一样在上高中,明明在外面打工。那几天,我去了很多地方,最有意义的是,我去了谢家的小卖部,在那里给奶奶买了新的梳子,因为旧的已经用退了齿。也去见了村子正中央的那棵榕树,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在她挽起的脚腕上坐着,如今已被灰尘覆盖,无人问津。

晚上冷气冻得玻璃窗发抖,来的时候是奶奶迈着她的小脚一路小跑接的我,我的心里感觉暖暖的。爬上上坡房子暖暖的炕头,我放下了书包,掏出了一些书,取出了买给奶奶的东西,有奶粉,大枣,还有冰糖。奶奶笑的合不了嘴,为我忙碌着,我看着奶奶的棺木,看着它上面放的牛奶箱、面粉、油盒、还有柜子上摆放的调料等。奶奶正在和她的闺蜜们为我包着饺子,热腾腾的饺子一下锅,像蜗牛打开了触角,房子沿着峡谷生长,一个个鼓得都能看出馅的静脉。

那天晚,妈妈去了嫂子家,我和奶奶睡,像小时候一样,我将整个头埋在她的旮旯窝底下,搂着她,求她给我讲故事。可奶奶已经想不起了,只能唱秧歌给我,她润了润嗓子:正月里呀,……我打开了录音器,录着,细听着,感动着。这天晚上我遗了精,感觉热浪在无限拉长。

第二天,时钟已经是九点了。我走遍了故乡的角角落落,它怎么小了呢?可能是我变大了吧。我看见麦场上高高的尖头,看着驴圈里爷爷住过的土房子,看着谷碎粒囤,想起给爷爷点烟,想起摸着爷爷的胡子,想起切割料草的墩子还有切刀,想起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在他的坟前埋葬的钟表……

其实我见了小伙伴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静静的看着他们,听他们说。多想和他们说小时候,然而我的记忆所剩不多了。他们呢。

还记得那时我们在洋芋地里刨着,用手扣着土,偷土豆烤的情景吗?天边深深浅浅的乌云追着天际一线。我把驴用铁钉扎在梯田上,就开始用土疙瘩和你们围炉子了,它不好弄,废了我们很多时间才起好了底层,大家开始去找树枝,柴草。等全部弄完了,有人说,好了,现在高朦就去偷土豆吧。

土豆铃像一颗颗绿色的葡萄,滴着水灵灵的露珠。你压着自己的身体,像从大地的口袋里掏土色的东西,不一会儿,就装满一头套了。其实你脱了母亲给你亲手缝制的上衣,让泥巴裹住了母亲的心。你不顾别人的阻挡,将土粒摔在土豆的叶片上。看起来很疯狂,很用心。有人说,你们别弄了,快走,有人来了。你不顾他们怎么说,结果指甲不小心被铲子割了指甲,哇哇叫着,血液凝固在虫啮的叶脉,一滴一滴从边缘流出,发出断断续续的机械声。但你并没有真的哭。你将指头插在土里面,不管它,看着黑红色的土壤在风中吹动。你弓着腰就跑,直到后面洋芋地的主人大喊了一声,你才反应过来,一头囊在地上。你狼狈的、疼痛的,没命的跑,小伙伴们早已远走高飞。

天空中快要下了,乌云滚滚,闪电排开了火花,碰撞在树上,沙哑的一声怪叫。你看着生起来的火,旭旭冒出的烟,洋芋在里面还没有熟。雨水已经落在驴光滑的身体上,它拧着笼头,土地里的长钉嘎吱嘎吱往外冒。你往炉子里吹着气,你知道小伙伴们已经跑回了家。你知道你这么用心只是为了让奶奶尝到一个烤土豆。终于,驴带着铁钉蹬着漫天飞舞的精灵,二话不说迈开了蹄子。你不再恋心于炉子,顺手抓住它的绳子,布鞋踩在泥巴汤里,手指划出一道道印记。雨越下越大,山体开始落下泥石流,跟着你像无数冰雹从地上流窜,长出黑色的翅膀在你耳边摩擦引出回声。你看着驴大大的眼睛瞅着四面八方,耳朵竖成了一股大漠的炊烟。你不再感受压抑,泥巴汤里你乱滚着,脚蹼在泥层上倾着。你的头上开满了日的紫色苜蓿花,你的耳朵里塞满了泥巴,头发蓬乱像爆开的米花,眼睛的充斥着泪水,鼻孔里呼不出空气。你听见长长的钟声从命运的地壳里浮出,你感受到苦难的摆动慢慢开启了生命之谜。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想着,他们为什么抛弃了你。

驴圈里,你将驴的羁笼摔在外面,看着水洼里天空的形状。母亲打开了驴房的门,看见你嘴里咀嚼着草料,靠着驴的耳朵,它的鼻孔里喘出热气,你也喘着。你知道,驴快累死了。母亲说,狗日的,快回家。你看你,衣服怎么了,驴都被你累死了,你这个吃屎都没用的东西。你的手里攥着洋芋皮和泥,你将手背在糊满泥巴的屁股背后,你怕妈妈发现你的手受伤了。妈,我不回,我要陪着它。和它说话。它没死,还没死。你坚决的说着。母亲把你像起一篮筐鸡蛋一样整回了家,在炕头的柱子上,你哭着,你笑着,你死去了,也活了。你记不清楚了。母亲打你的动作,奶奶为了护你挨了打,你看着母亲气红了的脸,你看着奶奶被打后手腕上青紫色的血管,你想起远在边疆去砖厂工作爸爸,你想起你原来是个计划生育出来的宁馨儿,你听着窗外越来越小的雨声。

夜里,奶奶帮你包着手,你的牙齿紧咬着。疼不疼?疼。你要学会承担一些,眼泪没有用。他妈还是你的。晓得了?嗯。你的内心隐隐作痛,通通吐吐说着,哭着,没有人能理解你。

第三天,我们去了大姑家。姐姐也去了。这天夜里,她喝了些白酒,醉了,我守着她,给她擦着嘴,躺在她旁边。她说起了往事,说了两三个钟头。也许只有她反复重复的几个字,我一定会努力的。她说起了小时候和丽丽姐的事,说到了自行车,很开兴。丽丽姐,她反复说着,你们的童年,可见这是人世间最美好感情

他追着天晴的自行车,手捏着后座的钢条,在麦场上跑着。可惜他不会,还是个傻子。他听见有个声音在他的身后喊着。这就是:王宁,吃饭了。他知道他的大姐在叫他。他闪电般钻进了麦草堆里,他感觉到了黑暗,索性点起了火,他知道火代表着光明。

由于这个原因,他被关了几天,好在只烧了自己家的麦垛。

几天后,他们开始去捉鱼。然而通往吕家湾的水里没有鱼。他们只好打起来别的主意。不过有几次他在里梦到清澈的水淹没了沟底,他们全家人走在激起湍流的水中,鱼群在头顶上游动。

张冬提出来说要去钻那个洞的,那是他们第一次冒险。他跟在最后,手里提着捕鱼的网,网漏了,用一根绳子扎着。他们爬上了坡,进去后,只见一个坎,有三米多高,得爬上去。那时,他绝对爬不上去。在他们的鼓励下,他用尽了全力,给爬了上去。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他安慰自己:我是最后一击。我知道:人类曲折的历史,像吸光的黑洞,不管怎样,都有光存在。之后,他决定一辈子再也不过这个坎了,因为骄傲的他已经过了。他们往上爬着。骨头,什么骨头。的,鸽子的。鸽子不就是鸟吗?不,是人的。

他们惊恐的看着对方,看着他。跑啊。伙伴们撒开了。只有他,望着那两个凹进去的眼睛,用手指戳了戳,突然头骨开口说话了,他的下巴骨一张一合:你好。其实他也是被吓跑的那个,等他们沿着曲折的洞爬出去之后,才知道这个洞是流水侵蚀的洞,那个骨头只是羊的而已。

你开学了。

我还记得你经常在校门口一个人捧着书本,被老师留着背语文课文的耻辱,老师说背不完不让吃饭,你听着有人敲完硬铁做的铃铛,同学们鱼贯而出。中午的时候,是奶奶提着铁饭盒给你送的饭,那些老师当着你和奶奶的面詈骂着,这帮笨学生,蠢蛋。你看着奶奶的眼睛,看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你知道你是多么笨,什么话都不敢说,从来的苦痛都忍在心里。你看着自己的同伴吃过了饭,手里还捏着用药盒装的调料,一瓶开水,还有几个窝窝头,从你身边走过。他们在笑话着你,他们现在在哪里?你看着那一个个难以理解的象形文字,多年以后你读了《回答》之后,才理解到象形文字是星星,是会闪闪发光的。我还记得在麦田里你用小小的手拔着麦子,突然,一只绿头的癞蛤蟆跳在你的肩上,你一把抓住它,从悬崖上扔了下去,你听见它扑通的落地。你现在在忏悔吗?你祈求耶稣原谅你了吗?你只不过是在麦系上躺着,望着一轮金红的太阳。你依然忘不了,你的心在故园走过,便会想起“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这句诗,你看着它逐渐褪色的土壤,看着玉米叶子像大大的蒲扇,罩住了苦涩的大地,和愧怍的影印。现在的你在哭着,原来故乡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贫穷。你看着域上飞过的黑色的鸟,你看着门前的那棵大榕树,你抱着她,你却再也听不到当年你感冒了,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着,在叫声中你猛地咽下苦苦的中药。你还记得吗?泉井那里住着蝌蚪家族,你经常吆喝着驴去那饮水,驴饮,你也饮,你就是这样鼻翼碰着蝌蚪的摇摆的尾巴的。你有过多少日子,在一颗甜杏树上敲着杏子,之后,你把它晒在窗台上,只为等到冬天留给奶奶吃。你多少次爬过苜蓿地的埂子,去找天晴,找他去找明明,去找张冬。你都忘了吗?你用弹弓打死了鸟,之后埋着它,埋在学校外的墙根子底下,你哭着,喊着,娘呐,你咋死了呢。你从小就喜欢拾荑砖,喜欢奶奶用做的包子,你喝过多少甜胚,有过多少想倾诉的事。你还记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吗?她喜欢和你去找谷子地中央的一种幼芽,你看着她嚼着,你也嚼着。在一年后,这种植物消失了,它再也不从土里冒出小脑袋了。但你还喜欢我陪着你去找。你说这是从地球的另一头长出来的琪花瑶草。我笑了,我半信半疑,你咋不说从我思想里汩汩流出来的呢。你说,美好的总会到来的,我们一起等它。我想你不安好心呐,是嚼了它吧。

最后一天的晚上,我蹲在地上,用小锤子修着奶奶的凳子,她睡在炕头上,外面飘着雪,玻璃上去年贴的窗花已经褪了色。听奶奶说,在她去新疆的那几年,这个家里来了强盗,一些入了仓的大米被偷的一粒不剩,窗户上的玻璃在瞬间砸在窗台上,晶亮亮的,每天等待着远方的亲人。我将梳子的黐牙拧断,镶进榫接口,像一些雪花插秧在苍茫无边的北国大地。奶奶已经睡着了,我在锤子上又缠了一层白布,哐啷啷敲着。奶奶,我不想吵醒你,我知道你在梦里是一个静谧的世界,兰花伸展出忧郁的枝条。

火车上,我打开了日记本:

我曾想过有一种梦,可以回到我的记忆,代替我孵化现实的蛋壳。也许这是不可能的。我唯有不相信什么,才会相信什么,只有相信美好本身,才可以看的真真切切。也许人生的苦痛无法在童年中得以寄托,但我无法忘却,忘却死去的亲人。我还没有悲痛过,没有毁灭过,没有经历过太多,但我想我的疼痛就是我的财产,这些财产不用构思。

奶奶,你没有去送我离开。我知道,你在守望着一个孩子灵魂,你怕他疼痛,在雨夜里燃烧,不知所措。

你让这个灵魂保持它的纯洁,它做到了。他怀着一颗勇敢的心,走了一路。别担心,他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他望向窗外,打开了音乐盒,钢针拨动小小齿轮上的小点,音乐从躯壳里飞了出来: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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