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

2011-09-13 21:05 | 作者:朱建锋 | 散文吧首发

葫芦

朱建锋

几天的连绵阴过后,我家在院子里的像花台大小的芋头塘里突然长出一株葫芦苗来。

起先我们都看不出来,认为这是一株黄瓜苗,只有我父亲细细地观察老半天之后平静地说,这是一株小葫芦。我和哥哥兴奋极了,好像从幼小的苗里看见了大个大个的葫芦,不过我们兴奋的可太早了,当哥哥问父亲说,是一个肚子的那种还是两个肚子的那种?父亲说暂时看不出来,于是我们就沉默了。不过看着嫩生生的小葫芦,我的兴奋并不因未知答案而受抑制。我想,什么候才会结出《葫芦兄弟》里边一样漂亮的葫芦呢?

在那之前,我没看见过葫芦藤,但摸过几次同伴的葫芦,那是去勐果河岸的水稻田里逮蚂蚱的时候摸的,他们腰间挂着一个装蚂蚱的葫芦,在我们面前神气极了,自信极了,因此抓的蚂蚱也总是比我们多。记得有次不知是哪个娃子,经过羊舔石箐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葫芦在大石头上砸碎了,蚂蚱四处乱飞,于是轮到我们扬眉吐气了,我们一个劲抓着从他葫芦里面逃脱的蚂蚱,也许是因为在葫芦里面闷得紧的缘故,蚂蚱大腿动弹不得,一抓一个着,害得那个娃子哭了一天,我们则高兴了十天半个月。不过那些葫芦都只是一个肚子的。假如我家的葫芦能长出两个肚子的,那该多好。我每天每都在幻想着。

芋头塘里的土壤大部分是从山上挖回来的腐质土,相当肥沃,因此小葫芦长得越发茁壮,像是哪家刚出生不久的胖小子,嫩嫩生生的,笑盈盈的,根肥茎壮,恨不得一天就长成参天大葫芦呢!塘里有许多为芋头藤准备好的竿,大多是水瓜树竿,杉松树竿,麻栎树竿等,参差不齐,高矮不一,把尖尖的尾巴直刺向苍穹。又一场连绵阴雨过后,我发现小葫芦长高了一大截,并且已经把头伸向一根麻栎树竿,我突然有点想取笑它的不自量力,它又看不见,怎么可能找着竿子呢?当然,麻栎树竿还离它有好些距离呢,毕竟竿子不是为它准备的。第二天一早,我一觉醒来就去看葫芦,葫芦藤刚好顶到了麻栎树竿上,并摆出一副勇往直前的架势,我惊愕了,难道葫芦藤能看见东西吗?我跑去问父亲,父亲说,人世上什么东西都是长眼睛的,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对不起老天的事!我坚信父亲的话,并心里一阵虚。

葫芦藤果然顺着竿爬上去了,大片大片的叶子撑开来如一把把小伞,太阳出来就还土地一小片荫凉,刮风下雨就毫不松懈地坚守在那里,像要保护它未出世的孩子,可之余又令我敬佩。

季的雨水像孩子的眼泪,只会让人嫌多,然而在多余的雨水的灌溉下疯长的植物幼苗们却是可叹的,它会让你重新理解“雨后笋”这个成语的真正含义。不久,葫芦爬过麻栎树竿,把头伸向高空,因为空中靠前的一个地方有一个破旧的烤烟房的顶。终于,葫芦翻过烤烟房顶,长成了像模像样的一棵成年植物。

在一个潮湿的清晨里,葫芦开花了,粉白粉白的,亲切、自然,一点也不做作,葫芦花不算高雅,却也不落俗,它有一种朴素、清新、淡雅的美。在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葫芦花开出了我的人生原则,不高调,让蜂蝶成它的常客,昆虫甚至臭虫来了也不拒绝,也不低声下气、阿谀奉承、故作高深、自吹自擂,它知道自己好,但不去雕琢,只是时刻清洗自己,保持干净、素雅的姿态。它就那么站立在夕阳里,雨季里,清晨里,感受着风,迎接着雨,披星戴月,辛勤耕耘,它不抱怨,也不过于激动,近乎有些冷漠,但又透着一股沉默中的热情……

葫芦结果了,有一对,一大一小,都是两个肚子的那种,我兴奋地喊哥哥来瞧,可刚刚举起手指就被哥哥打下去了,哥哥说:“不要用手指着它们,这样它们是会死的!”不知是后来的哪一天,一个葫芦长得有些样子了,但另一个总也不长,又过了两天,小葫芦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渐渐扩大,原来小葫芦腐烂了。我非常难过,差点哭了,我突然想起几天前哥哥对我说的话来,我认为是我杀了小葫芦,于是内心充满了悔意和歉意。

最小的那只葫芦就那样在我自责与不舍的眼眸里化作了尘土。令我得到稍许慰藉的是,剩下的那只葫芦越来越长得有出息了,翠绿的皮中,夹着几缕泛白,表面附着的密密麻麻的绒毛随着身子的膨胀而渐渐褪去了,好像正在摆脱稚气的孩子一般。我幼小的心底再次划过一丝满足的笑容。我能想象,在咱啦的稻谷成熟之际,我的腰间是怎样挂着一只漂亮的葫芦,自信地走在稻香四溢的梯田埂上,葫芦的嘴上用一小截包谷糊塞住,葫芦的腰间用一段红布条结上一个疙瘩,显眼得很。我早已洞见了同伴无比膜拜的神情。

晴天,雨天,晴天,雨天,……日子一天天更替着,我眼巴巴站在葫芦藤下,仰望高高的葫芦,仰望破败不堪的烤烟房的顶,仰望阴晴不定神秘无比的天空;抬头与俯首间,我又一次看到了同伴们膜拜至极的神情……

我总觉得,能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守候一样东西,不畏日晒,不惧雷雨,送走温暖浪漫的春天,送走万物复苏的美好时节,而却在等待中去幻想落叶秋风,是需要勇气的。然而,这样的守候往往更有意义,这样的记忆当如酒入愁肠,化解纠结,还人生一种厚实的幸福感。

那是八月尾巴上的一天,我们一家四口早早备好篮子和锄头,去冬依岭坡脚的地里刨洋芋,父亲说,雨季正盛,再不刨恐怕都要烂掉的。刨洋芋是件开心的事,比起搬包谷要有意思得多。那天我们在咱啦的天边拉开了夜幕以后才归来,我急匆匆丢下锄头和簸箕,借着一点点微光去看望葫芦,但我找了好大一会,依旧不见葫芦,我先前不祥的预感再次泛起,我赶忙回去拿了火把,又翻了个遍。找到了!找到了!我看见了葫芦被摘掉以后留下的筷头大小的一点伤口!我默默回到床上,并不言语。那晚我家很晚才吃饭,我没去吃,模糊间听见母亲喃喃自语:今天天气很闷热,洋芋地里地气太潮,二小子肯定是生病了……

失去葫芦的葫芦藤像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在九月的一天黄昏里慢慢衰老下来,自从那天起,它不再年轻的茎叶终于萎焉了,我看到的满是它辛酸与不舍,和疲惫不堪的躯体,于是我也跟着难过起来。可是,村子这么多,人的心思如此复杂,我怎么可能为它找到它的孩子呢?九月,阳光异常毒辣起来,翠绿的咱啦村子悄悄蒙上一层金黄,葫芦藤也被榨干了水分,干悄悄地耷拉在麻栎树竿上。在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所有人都忙碌去了,只有我还经常去看望葫芦藤,并自言自语地对它说话。

平平常常的一天,不知是做什么去了,我无意在邻居家的土墙沿上看见了久违的葫芦,它被随意地摆放在那里,酸雨侵蚀它,毒太阳炙烤它,它的下半身早已腐烂了。我心里有股怒火,像一座巨大的火山一样正待喷发,但在一瞬间里,我突然打消了此念头,默默地走开了。多年以后,我还是不能原谅我当时的懦弱,我责备自己并不能为小葫芦伸张正义;自那以后,对邻居家我总也没有好感,如今离开了老家,偶尔才回去一两次,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仇恨才淡了许多。

其实那株葫芦死了以后,我也经常去观察芋头塘,希望那里还会长出一株相同的葫芦苗来,但光阴离世,我终于没有再发现有一株小葫芦从那里长出来,嫩嫩生生的,笑盈盈的,根肥茎壮……也许是因为葫芦的妈妈太过于伤心了,出于一位母亲的爱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我这个并不出色的守护者,所以它们再也不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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