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魅影
秦淮河的水汩汩地流淌了千年,淘尽了多少故事,浣去了多少传奇,我无从知晓,但我晓得,那河底的沙上定会照出她们的魅影。拨开历史的烟雾,想那晚明烟雨朦胧的三月,杨柳低舞,华灯初上,纱缠幔绕的画舫里觥筹交错。香君、圆圆的皎皎玉面、纤纤素手、莺莺歌喉在桨声灯影里微微荡漾。沐浴着十里荷香、六朝金粉,那些不知是嗔、痴、羞还是怨的少艾红颜在飘摇的国度里长袖舒卷,舞尽一个朝代的婉转与缠绵。
幽兰操——马湘兰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众香拱之,幽幽其芳。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马湘兰人如其名,兰心蕙质,姿首却如常人,之所以能艳压群芳,凭借的是她不让须眉的豪爽。但是,豪爽也是一把双刃剑,她因此得罪了一位权贵,不想那人公报私仇,要将她拘禁。在古代,官府对她们这些卖笑为生的人有“合法伤害权”,就在她以为自己命不保矣之际,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了她希望,这个人就是王稚登,她命里的人。他的形象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她提出以身相许,但他拒绝了,理由光明正大:不愿意趁火打劫。她是懂得尊重别人的人,不会强求,但也不会随手丢掉这份情谊,而是默默拾回,一个人扛着,再苦再累,也不叫一声痛,坚忍静默。她驻颜有术,年过半百仍让一个二十出头的乌江少年为之心醉,竟要娶她为妻,她自然是拒绝了。在王稚登七十岁生日那天,她带着一群佳丽为他贺寿。他赞她美如夏姬,还很自负高洁地说可惜自己做不了申公巫臣,他根本是瞧她不起,他把这一华丽谢幕变成了黯然收场。“保容以俟悦己”,如今,人已不再,所以她亦只能萎谢了。回到秦淮河畔,她大病了一场,在意识到大限将至,她燃灯礼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无需嘲笑,也不必同情,由始至终,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爱情。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虞美人——卞玉京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立风露?浮生若梦都成虚,深情难敌乱世流离苦。
静夜,风依旧,月依旧。昨夜星辰,昨夜的如歌如吟却早已散落不在。初见时,吴梅村瞬间被卞玉京高贵脱俗又略带几分忧郁的气质所吸引,席间又试探她的文才,更是倾心不已,于是展开追求攻势。卞玉京是那种外冷内热的人,一般不善酬对,但若遇佳人知音,则谈吐如云。二人交往频繁,感情愈炽。她有心嫁他,但当他得知她在选妃的名单中时,面对权势他退缩了,只是在她的寓所前吹了几首曲子便黯然离去,而她在屋内也是一宿无眠。两年后,她嫁给了一个诸侯,婚后并不幸福,便乞身下发做了女道士。经年以后,两人意外重逢,却早已物是人非,她为他操琴一曲,他作诗相赠,之后再无交集。他让她一生都未等到那句承诺的话,究竟是有缘无份还是天意弄人?她从来没有招惹他,他为什么要去招惹她?既然招惹了,为什么又半途而废?“人生若只如初见”,短短七个字,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初见即收鞘,省却了多少悲欢离合,留得住初见时的心花怒放,才耐得住寂寞终老此生。
眼儿媚——顾眉生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横波夫人我行我素,活得恣意潇洒,是秦淮八艳中最为显赫的一位,也是最有争议的一位。顾横波才貌双绝,有“南曲第一”的美称,兼之性格豪爽不羁,自然广受风流名士的青睐,门庭若市,宴无虚席,常得眉楼邀宴者谓“眉楼客”,俨然成为一种风雅的标志。她背弃婚约另嫁他人,未婚夫殉情而死,她也因此广受争议。其实在我看来,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只有可能为爱情活一瞬,绝不可能活一生,甚至赔上自己的命。在他们的生命中,仕途、家族、社会地位都远比爱情重要,如果他觉得爱情更重要,那绝对是幻觉,终有一天,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会遗憾自己为爱情所失去的。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觉得她很清醒,嫁给了一个更合适的人,为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不过我对她那位丈夫的人品却很是鄙夷。她侠骨柔肠,救了很多义士。因为懂得变通,所以虽然出身微贱,却得以善终,而这在秦淮八艳中是很难得的。
白头吟——寇白门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他心,故来相决绝。
寇白门是与顾眉生性格完全相反的女子,她单纯不圆滑,这也注定了她在婚恋上的悲剧。保国公朱国弼起初斯文有礼,温和亲切,给白门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所以他提出要娶她时,她几乎是一口就同意了。迎亲那日,队伍从武定桥到朱府,盛况空前。可是如此张扬的人亦是薄情之人,婚后依旧走马章台,清兵南下时甚至想把连她在内的歌姬婢女全部卖掉,白门应允若放她南归,一月之内必筹钱赎他出狱。一切安定之后,朱氏欲重圆旧梦,但被她拒绝了,当年你为我脱籍,如今我也为你保释,此生两不相欠。当日那么绝情,而今竟好意思重提旧事,真是无耻至极。终究是太单纯太善良了,他如此待她,她也只是感慨自己遇人不淑,并未如何怪他。其实这事又能怪得了谁?当初是她自己选择的,又没人逼她,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他身上去。之后她放纵颓废,终日饮酒作乐,最后流落乐籍而死。无论怎样,借故堕落总是不对的。伤心是伤心,颓废是颓废。伤心是因为过去,颓废毁灭的却是未来。永远不能拿颓废当伤心,用未来为过去陪葬。更何况,为那样的人,不值得。
章台柳——柳如是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是谁望着满地的黄叶感慨韶华易逝,美人迟暮?是谁在国破家亡时分劝夫君自尽以保名节?又是谁出资慰劳抗清义士无怨无悔?钱谦益虽然大她一轮还拐个弯,但是婚后日日待她如新妇,筑绛云楼金屋藏娇,两人品诗作画,琴瑟相和,实是一对佳偶。当初娶她时他也是不顾世俗以娶妻礼相待,不可否认,他在感情上无可挑剔。可自从他贪生怕死不愿殉国之后,两人之间便生了嫌隙,再不复当日。其实也可以理解,清朝以利相诱,家有美妇相伴,他也不年轻了,越是这样越是舍不得死。但理解不等于谅解,所以钱辞官后两人才重归于好。但钱大她那么多,终归要面临死别的。尽管钱临死之前交待不要为难柳如是,可柳还是给他们逼死了。一代才女落得如此下场,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解语花——董小宛
不爱风尘,愿得良人,嫁与一生休。流年暗渡,看楚女,清雅持家无右。
小宛最令人折服的,是她把琐碎的生活过得浪漫多情,在日常生活中领略精微雅致的文化趣味,用短暂的一生企慕超脱清澄的诗意人生。酿花露,制佳肴,冬日煮茶品诗,夏夜纳凉赏月。她有才名,心气也高,但自从对冒辟疆一见倾心之后,便放下身段,收起心性,最后竟愿委身做妾,想必也是爱到了极致。所谓爱屋及乌,她对冒的妻子和母亲恭谨顺从,侍奉周到。闲暇时,便与冒辟疆泼墨挥毫,赏花品茗,谈古论今。她常有巧思,所题画扇比别人更加清雅;她爱研究食谱,制作了很多美食;她也是制香高手,制作的百香丸无出其右。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清兵南下,举家辗转逃难,家财也几乎散尽,祸不单行,冒辟疆此刻又病倒了,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好了,她却大病一场,再没起来。在冒家做了九年的贤妾良妇,赢得了全家上下的喜爱,这一生也算值了。
天仙子——陈圆圆
冲冠一怒为红颜,乱世桃花逐云诺。青灯古佛却为谁?执杜若,留梦坐,前尘往事终难落。
陈圆圆色艺双绝,艳冠一时,田国舅原本要替皇帝去江南寻觅佳丽的,待见到圆圆,被其姿色迷醉,遂据为己有。不久李自成起兵,崇祯帝急召吴三桂镇山海关。田畹对农民起义军整日忧心惶惶,便设盛筵为吴三桂饯行,圆圆率歌队进厅堂表演。久居蛮荒之地,乍一见到女子,而且是如此绝色的女子,吴三桂不由得神驰心荡,提出若以圆圆见赠,必保他全家。吴三桂在父亲的劝说下,将圆圆留在京城府中,以防同行招惹是非让皇帝知道。但李自成打进北京后,吴三桂的父亲投降了起义军,陈圆圆被李之部下所掠。当吴三桂答应投降李自成时,闻圆圆已被李之部将所占,冲冠大怒,高叫“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遂投降了清军与农民军开战。估计这是李自成此生最大的失误,没人能受得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顺治中,吴氏进爵云南王,欲将圆圆立为正妃,圆圆托故辞退,吴三桂别娶。不想所娶正妃悍妒,对吴的爱姬多加陷害冤杀,圆圆遂独居别院。圆圆失宠后吴对其渐渐离心,曾阴谋杀她,被她得悉后,遂乞削发为尼,从此以青灯古佛为伴。后来吴三桂在云南宣布独立,康熙帝出兵云南,昆明城破,吴三桂死后,陈圆圆亦自沉于寺外莲花池,死后葬于池侧。我觉得陈圆圆真是聪明,不但聪明,而且特有自知之明,不会恃宠而骄,而且死得其所。
点绛唇——李香君
媚楼窗前,凭栏远眺谁为主?桃花落处,满扇和烟雨。
在当时的秦淮八艳中,李香君的名气远没有柳如是或陈圆圆那样大,然而现在漫步秦淮河畔,能找到的绣楼就只有媚香楼了。那一年,十六岁的李香君遇到了二十一岁的侯方域,两情相悦,一段才子佳人式的风花雪月——如果是在对的时间的话。遇见了对的人,却是在错误的时间,只能空留遗憾。她慧眼如炬,识破了阮大铖为她置办嫁妆其实是想借侯方域改头换面的伎俩,拒不接受,并且劝侯方域与他断绝关系。恼羞成怒的阮大铖用卑鄙的手段报复他们,最后侯方域被迫离开南京,也为这段短暂的爱情画上了一个句号。其实原本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是她不愿为一己之私赔上他的前程和清誉,也不愿他以后有悔恨,只好忍痛割爱。顺治十二年暮春,桃花已谢,落英缤纷,她默默合上题有他诗句的扇子,与过去诀别。如果曾经有那个人出现过,那么后来的所有人都会变成将就,她不愿意将就,所以宁愿孤身一人。她独自来到栖霞山,做了女道士,史书上说,李香君后不知所终。而她心心念念的侯方域也并未像《桃花扇》里说的与她重逢,在政治气节上,他并未坚持多久,后来科举失意,只好潦倒度日,也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乱世的人,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抬头望,孤月独照,洋洋得洒下蓝色的光辉。一千多年前的月色,墓碑样沉重地压在心上。眼前、没有了彼时的丝竹弦乐、昼夜笙歌、有的只是一水秦淮、承载者千古悠悠多少梦幻。水依旧,月依旧,却已然物是人非,曾经的十里秦淮唯一不变的大抵是这喧嚣吧?而“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那几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也大抵成了不同人口中不变的谈资。可叹这些被抛在社会最底沉的红颜女子,尽管有不甘屈辱的反抗,却依然摆脱不了命运的那只翻云覆雨手。烟尘全消,繁华尽逝,只一言便可尽之: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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