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稻穗

记忆里老家最美的风景莫过于一沟两岸零碎的稻田里那金黄的稻穗！

总是被饥饿伴随的童年时光，对于粮食是心怀无比敬意的，尤其是水稻。那时天天盼着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才能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

家住两山夹一谷的半山腰，山大沟深，沟长十多公里，二三十户的生产小组，分布在大沟的两岸。全组总共只有二亩多水田，由沟畔贫瘠的小块平地改良而成。再好的年景，全组也只能收到三四百斤稻谷（那时的稻米产量很低），每户能分到的也就十来斤。从队里领回稻谷，母亲将它放在太阳下晒干，用瓦罐装着，宝贝似的。年关将近，母亲就开始用对窝（一种石制舂米的工具）舂谷子，先舂成糙米，然后再舂成成品的米。碎米煮粥，成品的米用来蒸三十晚上的年夜饭。

落实土地承包到户政策时，这些小块的水田就成了香饽饽，等级再高都抢着要，最后只能采取抓阄的方式决定它的归宿。爸爸的手气背，有字的阄没抓着，全家吃米饭的盼头就落了空。可是爸爸却一点也不懊恼，反而笑嘻嘻地说：“不要紧，你们会吃到米饭的。而且还能经常吃！”

沙土上能长出稻谷？天方夜谭！就会哄我们开心。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了父亲的话并没有骗我们的。

原来我们承包的土地里，有一块是靠近溪水的，虽然贫脊，可父亲还是毅然承包了它，原来他早就在筹划将它改造成水田，要为我们建一个永不枯竭的“米仓”。

当父亲宣布这一决定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天天都有大米饭的梦想强烈地激荡着我们亢奋的神经，于是那个冬天里，全家人所有的农闲时间都给了这块寄托着我们美好愿望的土地。

每天天不亮，父母亲就扛着石字镐、八磅锤、钢钎子等修田的工具下地去了，趁着朦胧的月光，到沟道里，山坡上搬石头。朝霞映红天空的时候，田边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晨雾里，父母亲坐在石头上休息，大口地呵着雾气，汗水一不小心就从额头滚落下来，真像两株带露的树。稍事休息，父亲就开始用这些石头来砌田边的石坎，大块有头脸的砌在外面，小的不耐看的就只能委曲一下，填在夯内。父亲不是石匠，可砌成的石坎还真讲究，大体成直线，小的地方就随弯就弯了，这样可以提高面积。于是围成的形状就很有艺术性，长方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不一而足。

石坎砌成之后，水田就有了雏形，接下来就要对中间的沙土进行深翻，将沙土里面的大石块挑出来继续填夯，只留有粘性的沙土，使水来的时候不致于过快下渗，然后再用铁锨把高处的沙土铲到低洼的地方。当沙土大致有了平面的时候，水田就改成了。那时很盼望周末，因为可以为修水田出点力，不至于到吃米饭的时候汗颜。

开春后，兴修水田的工程就大致竣工了，按照父亲的规划，这一沟两岸共修了十九块小水田，近两亩地。这些水田，块头最大的有两三分，小的只有席子那么大。父亲却一点也不嫌它小，自豪地套用当时时髦的话说：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大田小田，能产稻谷就是好田。

接下来就该修渠放水了，从比水田高的水源处，沿直线在峭壁上凿出一道水渠，渠道尽可能的在岩石上开凿，这样可以一劳永逸。于是峭壁上就响起了叮叮当当，时而高亢急促，时而低沉缓慢的打击乐，在乐音完全消失的时候，一条水渠就修成了。当清清的溪水激荡着水花，唱着欢歌流进刚刚修成的田地时，我和姐姐高兴地又唱又跳，我们仿佛看到了金黄色的稻米，散发着清香的大米饭。

开春不久，父亲就买回了优质稻种，清明前后，经水浸泡的种子发出白色的嫩芽，如刚出生孩子的小手一样白嫩，可爱极了。父亲在最上面的一个水田里灌足水，施足底肥，轮换着锄头、钉耙、抱耙等工具，不到一分地的水田，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把它和成了软乎乎糊状的泥浆，再用脚踩成宽度大致相等的畦，轻轻地撒下谷芽，希望的种子就这样被播撒在这块柔软的水田里。

以后的每一天，父亲都要来看很多次，看看池水的浅或满，芽苗生长的胖与瘦，还要用小木棍量一量它的身高，看看是不是又长了一个刻度。当芽苗由白转青，直到绿色完全覆盖了水面的时候，芽苗已长到半尺高了。这时，大田已经让父亲整理的如芽田一样的软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父亲特地邀请了组上几个插秧的高手来帮忙，我和父亲负责牵线，每一颗秧苗都要沿着线插入稻田，稍一偏斜就要重新来过，精细的程度比军训还严格。傍晚，新插的秧苗整齐划一，如国庆阅兵的方阵。迎着晚风，秧苗轻轻摇动着柔弱的叶子，好象在庆贺自己又开启了新的生命征程。

渴望收获的日子在我们的期盼中过的很快，被清亮的溪水滋养着的秧苗，在温暖的阳光里疯长，几乎每天都在变化。中午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你仿佛能听到它吸水的啧啧声和拔节的啪啪声。秧苗由嫩黄到青绿，青绿到深绿。当青绿中泛出粉白的稻花时，空气里就长久地弥漫着它的芳香，又长又大的谷穗从壮实的身子里抽出来，迎风飘摆。“谷出diāo，水齐腰。”这时的稻谷是不能缺水的。此时正值放暑假，我就担起了专门管水的差使，看看水渠是否漏水，渠道和田边是否被螃蟹打了洞，一天总要看好几次。没事的时候就拿起一个谷穗来端详，精致的谷穗如同一串串黄金手链，找已经发硬的，剥开一颗来，里面已经是米粒了，只是还不成熟，放在嘴里，甜甜的，满嘴都是稻米的清香。

成熟的季节终于来到了！阳历九月，偶有发红的柿子点缀着树叶的深绿时，成片的稻谷开始泛出金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黄灿灿的金光，如世间硕大无可与其匹敌的块块金锭，直逼你的眼。虽然只有一些零星的小块，然而，它无疑是这个季节里最美的颜色，标志着收获季节的来临。各种各样的鸟儿都被这美丽的金黄所吸引，从四面八方赶来观赏，天空里各种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似在举行盛大的音乐会。这些贪吃的鸟儿可不是专为欣赏而来，不时地偷一口金黄的谷粒。这时一个手拿铁锨，敲的震天价响的少年，整日穿梭于一沟两岸的田垄上，随时驱逐这些胜利果实的抢夺者。

当稻草和谷穗通体发黄时，父亲发出了开镰的号令，锋利的铁刺镰让沉甸甸的稻穗匍伏在软软的泥土上，父亲轻轻扬起一大把谷穗，使足了浑身的劲儿，摔打在大木桶的架子上，“唰、唰、唰”，一阵阵“谷穗雨”下在板桶内。黄澄澄的稻谷堆满了板桶，装满了口袋。在人们羡慕的目光里扛回家，用浪筛筛去大渣，用风扇扇去秕谷，一过称，竟收了近千斤稻谷！

全家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母亲没等收完，就抢舂了一些新米，给我们做了一顿大米饭，让馋嘴的孩子们尝尝鲜，颗颗米粒晶莹剔透如珍珠，那种清香味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萦绕。

如今，离开了老家，那些新修的稻田也已经撂荒，可那金黄色的稻穗，香喷喷的大米饭的味道，已经嵌入了我的生命，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