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父

2014-09-02 22:32 | 作者:123家家 | 散文吧首发

祖父与我已经阴阳相隔四十年之久矣,然其慈容笑貌竟越来越清晰。匀称的形体、标准的身高,白皙的脸庞、宽阔的前额,眉清目秀、鼻端翼阔,浅浅的微笑从嘴角眉尖荡漾而出……。至古稀之年仍腰不弯背不驼、耳聪目明,有老相、没老态;头戴一顶毡帽更显安静慈祥。

我不幸四岁丧母,我有幸、众多孙子都只能随其父母生活而我却能与祖父相依。祖父有幸养大了五个儿子,祖父不幸、又要操心孙子。

这两年祖父以织草鞋为业。以草绳或麻绳为经、以稻秸为纬。几根稻秸在祖父掌中反一搓一织,顺一搓一织。织到足掌足跟处又用破布条裹着稻秸织。六岁许只要不上学我便给祖父打下手,递稻秸递布条。把稻秸上的稻叶撕去只用秸秆芯。把破布修剪成宽窄一致的布条便于编织。祖孙俩仿佛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只草鞋不一会便织成了。下午放学后我就提着祖父当天织好的草鞋到小镇的街道去卖。根本不用吆喝,祖父的草鞋舒适耐磨知名度很高俨然巳成品牌,而小不点的我就是这个品牌的销售代理商。一天的产品不过三双二双,小街还未走一半巳售完。有些老客户常因买不上就直接到家里与祖父订,订单多了我就从销售代理商贬值成了快递送货员。

与同学相反上学时我最讨厌星期天。别人家的孩子星期天可以玩个昏天黑地痛痛快快,而我一整天则要面对祖父递绳递草,半点不能怠慢。手里干着活儿,心里想着玩耍一分心,递与接的节奏便乱了。乱一次沉默、乱二次沉重、乱三次祖父终于爆发了:“棺材里面抓痒死活不知。喝酒量家计!心里只想着玩,别人是什么家你是什么家?陪公子读书你玩不起!也不拉包尿照一下自己是谁?……!”祖父愤怒了眼看就要揍人继祖母忙从织布机上下来解围。才六七岁的我站在祖父面前似懂非懂的听着这震耳的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空阵,大气巳不敢出。贪玩的念头巳被吓向九霄云外。“你(吾地孙辈称祖父为爹)说的话你不仅要听着还要记着,用纸包包起来。是好话是坏话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快向你爹认个错,以后保证好好做……。”谢天谢地在继祖母的唠叨声中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不敢有贪玩的心以后再和祖父配合干活比从前更默契更流畅。祖父心情愉快起来慈祥又泛在脸上,“一个人做什么事要眼到、手到、心到、才能把事干好。织草鞋你干好了打下手心里就要想着当上手,我是怎样织的,如何起头、如何收尾、怎样整理?你要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懂就问。同样是草鞋,为什么有好有差?价值有贱有贵?好是哪里好、差是哪里差?心里要琢磨、手里要练习。你若照我说的去做,以后任何事情都能学得到且能做得好。”小学三级时学校组织看电影《鲁班》片中有一段台词曰“听一遍不如看一遍、看一遍不如做一遍。”耳闻着鲁班的台词,联想起祖父的教诲“眼到、手到、心到。”这两个人的话真是大有情投意合、异曲同工之妙,象出自一人之口。混沌的我一时毛塞顿开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怎样学习的奥秘就藏在这二段话中,它就象一把打开学习之门的钥匙,幸运的我在祖父和《鲁班》的教诲里较早的得到了它。

我的生活技能是从学习扫地开始的。我永远记得我的第一次扫地始于我家的中厅,一个约十二个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厅的一边依墙一张饭桌、桌两旁有两把高椅,这是祖父和继祖母吃饭的地方。桌上面置着一个用棕包裹着的双耳瓷壶,矬胖浑圆,壶旁站着一个竹篓保温瓶,高瘦单薄;它俩就象一对演出哑口相声的现世报。饭桌的上方依墙置一长条木板,勉为台。一瓷质大肚佛像日复一日的坐在春台上望着对面织草鞋的祖父傻笑。庁的南向上方有一小天井,继祖母一有空闲就坐在天井下面织着他的粗布。透过天井的太阳光既象一位故交又象一个傻子经常地不请自来,来了又不言语、就在我家的中厅踱来踱去。傻子的脚步就是时钟,继祖母只需随意一瞥就知道啊,该做饭了。某日下午祖父结束了他的营生,我被继祖母唤到中厅扫地。祖父坐在饭桌旁喝茶休息。刚打扫完继祖母就笑了起来,“你这哪是扫地?你那叫鬼画符。只把你爹丢下的草屑弄完就了事哪行呢?”我站在原地彷徨一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见我僵在那里祖父方发话“扫地要到边到角,桌子底下、椅子底下墙边墙角都要扫干净。从四周往中间扫、扫到中间聚集,最后收尾。扫完地后再拿抹布把桌椅家具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把其它杂物归置到看上去合适的地方。最后把抹布洗净晾好明天再用。这叫一扫二擦三整理四收尾。这样做事才算有条有理、有始有终。扫地要这样,做其它事都要这样。做事不仅要手去做更要用心去做。”如是在祖父的指导和监理下,我终于凭自己的双手第一次做好了第一件事,一件令祖父满意自己高兴的事——扫地。用心付出的结果的确是大不一样,小小中厅看上去整齐清爽、简洁舒适,旧貌换新颜。这件事给我的影响和启迪很大、它让我终生不忘受益良多。它让我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做好事情的。——只要肯干、只要用心!尽管当时的我还很小,刚上学六七岁吧。

一天中午突然来了一位访客,看上去比祖父年轻;进门便冲着我笑,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一时不知称他什么好。尴尬中语塞,访者巳迈过前厅进入中厅,只听得主客互惊、又象久别重逢。好一阵欢声笑语。原来访者确是祖父故友。就因访客进门我没打召呼这事我又结结实实的被祖父训斥了一顿。“老者称爹、次者称伯、再次者称叔、哥,再不能把握还可喊爹——客来了!你怎敢视来者如无物?……不知礼貌、何以为人?!”我端端的跪在堂中,一任祖父训斥责骂,不敢抬头。直到祖父骂累了、无语了才怯怯地说“不是我不懂得来客要称呼、要传唤,的确是这个爹太面嫩,叫爹?叫伯?我一时没反映过来。”就是这样,我还是足足的跪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被罚不准吃午饭。

转眼春节到了,要拜年了!大年初二祖父唤我到厅前要我去訚家大塘(村名、继祖母的娘家)和柿子树(村名、故祖母的娘家)去拜年。这些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便问祖父怎么走?祖父曰“出门往北、鼻子底下就是路!”祖父再不言语。我也不敢违命,心情忐忑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出门往北而去。大年初二路上拜年的人多,我只好以祖父为参照或伯或叔逢人便问,訚家大塘在哪里?柿子树怎么走?果然一路顺利,凯旋而归。其实訚家大塘离我家很近,约一公里。柿子树较远约三公里。好在虽是二处,基本顺道。这次经历使我体会到了尊称别人不耻下问的好处。祖父啊祖父你教育孙子的方法正是东边日头西边,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用心良苦啊!

我与祖父亲密接触也就二年时光,即祖父在家以织草鞋为业的这段时光。也就是我六至八岁(小学入学至三年级)的这段时光。这以后祖父有了新的职业(街道蔬菜队种菜),继而又下乡(务农)。巳近古稀的祖父干到终于干不动了才放下锄头。

我十一岁失学(五年级)。自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织草鞋。永远也不会忘记,凭着当时给祖父当下手的记忆从早上开始,织了拆、拆了织、反复折腾几乎一整天才终于织成了一双像草鞋的草鞋;拿到街上去卖了七分钱。我的职业生涯由此起步。

祖父晚年生活在一个相当困难的时期。就着稀饭咸菜、穿着粗布旧衣,苦熬。不悲不怨、不吵不闹、安静得就象一位悟道的高僧;能喝到一个鸡蛋羹就是享福。官方对这一时期的描述是“国民经济巳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农民对幸福的标准巳经下降到“能吃饱饭即是幸福。”至于荤腥、一年之中也就三二次而巳。听二段当时的顺口溜吧“乡下佬、真可怜,过完月半(正月十五)就盼过年;扳着指头算、还有个七月半。”“每天喝着稀饭、裤裆扯得稀烂。”时过境迁、而今我终日伺候着吾父(九十三岁),想方没法地满足他所欲的“三好”生活(吃好、喝好、睡好) 。言至此心已颤、鼻巳酸,晚年的祖父啊,相比吾父,你太可怜、太伤心、太不值!这怎能不叫我痛哭失声、泪流满面……。是您教我做人,是您教我做事,是您把我带上“道”。昨日您在世时我不知道也没能力敬您 今日我确在这里作着于事无补的胡诌。我悔啊!悔!

曾记得我去参加襄渝铁路建设(十五岁)一年后返家时给您买了一顶毡帽,给继祖母买了一条纱巾;当我把这点小小的礼物放到你手上时,您笑得是那么的灿烂、继祖母竟绽出了激动的泪花。怎能忘?在您离世的前一年除夕夜,我和您继祖母一起三人相偎,我读着我写的拙文给你听;您听得是那样的仔细、那样的认真。听罢您还夸奖了我“真没想到,你少小失学、从城里到乡下一直干活竟还能行文识字。”渾黄的灯光映着你慈祥的笑脸,透过您的双眸我读到了您欣慰的信息。

三叔父巳患肺疾多年(结核),在那个年代这个病就是不治之症。半夜里噩耗传来您悲痛欲绝、浑身颤抖、魂巳出窍。“床就抖动了”我听到继祖母惊恐的呼叫。祖父啊,您幼失双亲、壮别妻室、晚又送子,命运对你太残忍、太不公。

飘摇落叶怎经得它风狂雨暴,祖父撇下继祖母去了。残年的继祖母与我一起生活了几年。我用人力车拖着病了的继祖母去医院;医生见状摆头。我只好请求医生开点药打一针,安慰性的例行公事一下。从起病到逝世只有七天,从始至终我一人伺候着继祖母直至瞑目。不知天堂的祖父看了是否满意?祖父对我的教养之恩我不曾报答,幸好继祖母给了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否则我的心就不会如此安静。

年年都有清明节,祖父的孙子遍及祖国各地。他们都会来到祖父墓前给祖父燃纸烧香。这之中有的是因为身份认同,有的因为风俗认同;而我则是因为感恩思念。(完)

123家家写于2014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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