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梧桐

我家阳台对面有颗梧桐，长得极其茂盛，像一把敞开胸怀绽放生命的扇子，随风飘着诗人的气质，坐在那里像一个端庄谨慎的少女，透露着诱人的身姿，但是总有那么一股劲，让你觉得不可冒犯。

我时常，喜欢拿个小板凳，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观望它，听着自行车驶过的声音，听着孩子们放学的声音，听着楼下大妈们谈笑的声音。我就看着它，有时候太阳快要落山，残辉照到我的脸上，肩上，手臂上，还有那繁茂的叶子上，它就像披上了金色的婚纱，让你不得不被它迷住，夏日，那些逼眼的绿色，带着一片宁静，藏在它庇护下那闪烁的阴影里，恍恍惚惚，像一位哲人，在思考，时而痛苦，时而又流露出若隐若现的欢快，仿佛我能看到，当风浮动叶子时，它就在那微笑。它闭着眼睛，感受风的小手轻轻的触摸，一副忘乎所以的天真的面庞，我喜欢这种感觉，跟它分享风，蓝天，浮躁闹市和一带而过的金色阳光。

如果让我用一种颜色去描述它，我想肯定不是充满希望的绿色，尽管它外面透着这样的某种特征。让我选，我喜欢用淡蓝色，绝不是因为它背后衬着一片蓝天，绝不是因为它散发着一丝忧伤，因为它的梦幻和优雅，因为它的恬静和声音，每当我凝视它的时候，就像回到了儿时跑过的巷子，青苔的石板路，灰色的房墙，黑色臭泥巴里的红色小花。当它被风吹动的时候，有小小的狂澜弥漫在吵闹当中，就像一排排士兵稍息的刷刷声，那些叶子好像一个个芭蕾女孩，含蓄而不失风度的优雅，轻轻起舞，慢慢落下。

我尝试着回忆每次我站在阳台边上看它的样子，每一次都不一样，好像隔夜它就换了一种风格，好像每一秒它都在更新，每一根枝桠，每一片叶子，每一条纹路甚至每一个细胞都在偷偷的变化，带着一种极富有吸引力的陌生感，它可以吞噬你，用某种扑朔迷离的感应。有一个晚上，我刚刚洗完澡，带着一种清新和解脱的心情，站在我的阳台，置身于未知的永无止尽的夜空，刚刚嘈杂的街道像电影一样散了场，空无一人，仿佛很寂寞，仿佛莫名的空虚，仿佛无人问津的落魄突然间涌上心头，聚成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跟这夜空，对比下的渺小一下子让你产生一种类似于迷失的茫然，此时此刻，我看到对面的梧桐树依然屹立在那里，看起来无比魁梧，在无限的辽远和有限的日子里，它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生命在一半的浮华，一半的孤寂中长青不老，泰然若素，我被震撼了。我几乎热泪满盈的看着这样一个如此强大的生命体，从水泥路里拔地而起，用尽那微弱的力量往地里钻，用尽每一条脆弱的经脉输送养料，那股劲，没有任何放松和懈怠的那股劲，让每一片单薄的叶子都储藏了无比厚实的力量。人们常说，人不可貌相，大抵就是形容那些顽强却又不动声色的智者，样貌平平，无碍于是非，让人，易忽视，易忘。跟这树似的，我平时总喜欢望着它发呆，也只有在那一晚，才真正看出它的智慧。

这条街两边长满了梧桐树，唯这棵最大，长得最好。街道的婆子们喜欢乘凉，夹着小板凳，一簇一簇的就坐在它的树荫底下，摘个菜，绣个花，唱段不知姓名的戏曲，也不知道演的是哪个角儿，总是一家切了西瓜，众人分，偶尔也会对几个不懂礼貌的年轻人指指点点，脸上的褶子里洋溢着岁月流淌的一件件往事，所有的时光，所有他们的时光都一点一滴的在梧桐的树荫下慢慢拾掇，今天讲了昨天的话，一模一样，听得几个老太太耳朵起了茧子，佯装着笑，也只有这梧桐不懂避讳，老老实实，林林总总的经历着，一个又一个枯燥的夏天。它的陪伴远大于那些刻在它身上的年轮，给人们以庇护，依靠，沉默寡言，努力给人们展现欣欣向荣的生命形态，不，生活观念，甚至从来没有要求一个人能够读懂它。纳撒尼尔.霍桑说：“善良的人总是把自己说的过于卑微。”，这梧桐大概就是这样子的树。谦虚的时候，有竹；挺拔的时候，有松；赤诚的时候，有枫。提到梧桐，古人说，它是百鸟之王凤凰唯一的栖身之处，说它总是伴着幸福和好运。而后，李煜寄悲愁于梧桐，愁“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也有李清照寄相思于梧桐，思“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然而这梧桐给我太多的却是依靠和鼓舞，这是一种难以言语的，端倪。一种生物对另一种生物的解读，需要太多的沟通和共鸣，需要太多察言观色之外纯粹的交流，我把它叫做自然的流露与融合。

我喜欢坐在矮板凳上，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梧桐树，从不靠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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