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黄菜

2014-08-11 21:07 | 作者:QINGYE | 散文吧首发

时候家里很穷,回忆起来,我觉得是吃菜长大的,这里提到的菜包括树叶和野草。说这话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大相信。其实,那时一年到头就吃不到多少粮食。有一句俗话“糠菜半年粮”,说得一点都不过分。我们家尽是高岗薄地,地里就打不下粮食,一年的收成根本不够半年吃。因此,吃野菜便成了度日的一种必然和依赖;荒旱灾年不得不背井离乡,饿死人的事经常发生。

六岁那年天,我随父母从内蒙逃荒回到故乡,加上一同回来的大伯父、四叔等13口人,原本6口之家,一下子变成19口。这么一大家子人,吃什么?爷爷愁得三天没起床。跟着父母逃难时生活的影子,脑海里一点都没有留下,一回到故乡我就像一下子长大了似的,什么事都清楚了,是饿醒的。逃来逃去,只为活命。

好心的街坊邻居把枕头里的油糠倒出来让我们吃。回来没饿死,真要感谢乡亲们了。一日三餐菜汤泡糠窝。嘴巴嚼起来沙沙响,咽下去的时候划得嗓子痛,大便老拉不下来。堂弟三小,小我两岁,拉屎总会把大肠头拉出来,伯母用烤热的鞋底慢慢地给他揉进去,每次揉完,鞋底上都会留下血迹。

逃回来的时候是农历三月初,正是万木齐发的季节。树叶在一天天地长出来,爷爷让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去河边采集柳絮、杨叶、土桃叶,拿回家先用开水焯过,泡过,去其苦味。再放进缸里加些饭汤,大约三四天后,鲜嫩的树叶变成黄绿色,就会有一股酸溜溜的芬芳味道,乡里人把这种酸菜称作酸黄菜。酸黄菜吃起来鲜美爽口,无论凉拌还是掺合着蒸窝头,都好吃极了,而且不再大便困难。生平中第一次知道吃菜的好处。从此,我的人生与酸黄菜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天天从这棵树上下来,又上了另一棵树。为的是采集榆钱、树叶等,拿回家熬饭。一大家子人都为吃饭忙碌着。衣服划破了,甚至肚皮都划出了血,只要采集到树叶,心里就满足。锅里煮的是树叶,吃的菜还是树叶,我们家的人过着虫子一样的日子。

吃树叶是有季节性的,天树叶老了不能再吃,要寻找地里长出来能吃的野草。跟着大人们下地的时候,只要见到一株野草就会问,这草叫什么名子,能吃不能吃啊?只要是能吃的,我就会记住,把能吃的野草采集到一起,拿回家煮饭。我们这些孩子们以采集能吃的树叶和野草为主要生活内容。因此,哪块地里的野菜多,哪种野菜好吃,是我们最关心的事。像灰灰菜,割菜,猪毛绳,马齿菜等等,我能数出几十种常吃的野菜。但是,树叶和野菜仍不能满足我们像虫子一样的人家。

到了夏天,山坡上长着一种叫“羊草叶”的多年生藤类植物。因为它的叶子味道苦,牛羊都不喜欢吃,这倒给人们留下了采集的机会。立夏之后,羊草叶生长旺盛,采集起来也很容易。爷爷带我们上山去采。有时走得很远,带上一个糠窝做干粮,早出晚归,每人背回一大包或扛一篮子,回到家做酸黄菜。说不上有营养,反正可以充饥。有人说吃羊草叶是黄鼠狼吃鸡毛——胡楦肚。不管怎么着,维持生命还是离不了它。不等吃完,就再来一次,山上有采不完的羊草叶,不花一分钱。

做酸黄菜最地道的原料是菜叶,像蔓菁叶、白萝卜叶、胡萝卜缨,做出来的酸菜,才是真正的酸黄菜。秋后,种完麦子,家里的男人们都外出混嘴走了。爷爷管着家里的孩子、女眷们往回收菜叶、刨萝卜,还要忙好一阵子。苦日子教会爷爷理家。每年爷爷都选两亩好一点的地种菜,而且施肥、管理格外用心。一家大小,19张嘴跟爷爷要吃喝呢!

收菜的时候,爷爷不许丢掉一片菜叶。腌完菜剩余的菜叶要晾晒干,保存好。爷爷看待菜叶和粮食同等重要。因为一年到头哪天都离不开酸黄菜。

萝卜缨运回家,由奶奶带领母亲、伯母妯娌四人忙着捡、切。切菜用的菜刀有二尺多长,十厘米左右宽,刀的两头微翘,中间带有弧肚。这种菜刀几乎家家都有,切菜的时候邻里间常常互相借用。有一次,大家围在院子里切菜,大伯母用的菜刀很钝,切起来很费力,切不了几下就去菜缸边上蹭几下,很着急。菜刀不快,谁都不敢求爷爷磨刀。爷爷曾教给我磨割草的镰刀,我知道不管镰刀还是菜刀,是一个理儿,都是刃不快了。我对大伯母说,“大娘,让我来磨磨刀吧。”大伯母不以为然地斜我一眼,说:“你还没有刀把高呢,能磨得了刀?”我说:“我会磨镰刀,我能行”。大伯母不大情愿地把菜刀递给我说:“那你试试吧!”菜刀长,磨石窄,我力气小,磨刀的时候很难把握平衡。费了好大的力气,累得我满头大汗,等我把菜刀交给大伯母。她只切了一刀就笑着夸我:“好小子!是猫逼鼠,没白长了一副男人的家具”。在场的人都笑。我冲母亲问道:“什么是男人的家具啊,妈?”母亲笑着瞅我一眼:“傻小子!”。我恍然大悟,羞得满面通红。打那以后,家里切菜磨刀的事,我就包下了。

切好的菜要挑到井上去投洗。井上有个洗衣服的大石槽,投洗方便。投洗干净后挑回来,烧水焯、泡。最后放到大菜缸里。我家的大菜缸能装五六担水的样子,忙活这一大缸菜,全家人几天都不得消停。把菜放进缸里要捣实在,然后烧大锅熬米汤。待米汤晾凉后倒进缸里泡起来,菜叶不许露出汤面,因此菜缸里要压一块平面大石头;过不了多少日子,就成了地地道道的酸黄菜。一缸菜差不多能吃一个天。整个冬天饭锅里煮胡萝卜,碗里搅得是酸黄菜。

冬日里酸黄菜拌辣椒,塞进糠窝里或搅到糠面粥里,一边吃一边咝咝哈哈满头冒汗。看着别人吃饭卖力又痛苦的样子,很可怕。至今我没学会吃辣椒,一辈子不敢吃辣椒。

农家人吃酸菜有学问,有讲究。酸黄菜做得要微酸爽口,脆生,一缸菜吃到了不会变味。谁家的姑娘不会做酸菜,预示着没出息,将来找不到好人家。新媳妇做的酸菜不好吃,人长得再漂亮就像女人不生孩子一样,是一种缺陷。吃酸黄菜过苦日子的故乡人,一日三餐离不了,酸黄菜也就成了苦日子的代名词。老百姓盼望着哪天能走出吃糠咽菜的日子。

祖上三代单传,爷爷是根独苗,到了父亲这一代才人丁兴旺。我们家好像没有多少亲戚。唯独有个姑姑,因为爷爷奶奶身体都很好,一年中惟有十一月初三爷爷过生日姑姑才来一回。据说姑姑家比较好过一些,但从没见到姑姑给爷爷带什么吃的东西来。有一年爷爷过生日,姑姑带着五表弟来了。再后来,每年爷爷过生日,总是姑姑一个人来。有人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啊?姑姑说:“小五子说,不去姥爷家,姥爷过生日老吃小米干饭、胡萝卜熬菜、酸黄菜”。我们家只有爷爷过生日难得改善一次伙食,表弟却吃不下。想来姑姑家一定不吃酸黄菜,我们家穷,酸黄菜把亲情都吃疏远了。

都说“姑舅亲辈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我和姑姑家好像没有那种感觉。我一生在姑姑家吃过两顿饭,头一次是大表哥出殡,第二次是给姑姑送葬。

我很小的时候姑夫就去世了,而且他的孩子也不健康。风华正茂的大表兄37岁就离开了人世。过几年四表兄意外伤害去了。又过几年五表弟因病亡故,早逝的悲哀难以接受。姑姑倒是活到96岁,恐怕也是沾了从小跟爷爷吃酸黄菜的光。姑姑生有六男一女,现在就剩下一个六表弟过单身了。我们家族中,我这一辈弟兄11人,个个身体健康。金贵大哥今年77岁,每天下地干活,放牛割草,操持家务。看来酸黄菜是健康佳品,常吃健康长寿。

改革开放给农民带来温饱,给农村带来繁荣。祖祖辈辈靠吃酸黄菜长大的人们,终于可以不吃酸黄菜过日子了。酸黄菜似乎受到冷落。1997年我把家搬往市区,妻子特意从老家带来一个能盛一桶水的菜缸。我问她:“带这个干什么?”她毫不掩饰地说:“做酸黄菜”。我讥讽妻子说:“你真是讨吃的命,离了要饭不能活。好容易离开吃酸黄菜的地方,临走还要带上个黄菜缸”。

过惯苦日子的妻子,当了市民,生活并无多大改变。除了琢磨一家人的吃喝,无事可做,饭桌上总少不了酸黄菜这道大菜。市区蔬菜品种多,可以作酸菜的原料自然也多。餐中饭菜油水大了,连酸黄菜吃法也变了。一盘酸黄菜炝点儿花椒油,端上饭桌很快就被孩子们风卷残云。酸黄菜配鸡蛋蒸菜卷、烙餄子、包饺子,吃起来都无比爽口,真的好香,别有一番风味。每当这时妻子就会问我:“好吃吗?”我知道,她话里有话,那意思是在反唇相讥我说她“讨吃的命,离了要饭不能活”的话。

吃酸黄菜就一定苦吗?事实让我长了见识,如今的酸黄菜不再是苦日子的代名词。每次节假日女儿、儿媳回来,临走的时候都要带走一包酸黄菜。酸黄菜包涵着一方水土悠久历史;包涵着千家万户说不完的故事时代不同了,酸黄菜也升级为新时代的菜肴佳品。

20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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