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读红楼(二)

2014-08-10 14:57 | 作者:岩青草 | 散文吧首发

俗读红楼(二)

秦可卿出身之谜

位居金陵十二钗正册最后一位的秦可卿在《红楼》里一登场就带有神秘的色彩。作者以唐伯虎的《海棠睡图》、秦观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对联,以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同昌公主的联珠帐、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这么一连串非同寻常与流传的古代香艳故事、风流韵事有关的器物,来描写宝玉眼中的秦氏卧室,作者的意图何在?难道真的暗藏着废太子胤礽女儿的玄机吗?台湾作家蒋勋老师的说法是让人信服的。蒋老师认为这一段描写正是曹芹超现实手法的绝妙篇章,这一切渲染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富家公子,在儿童青年过度的年龄段,对开始发育的“性”这一神秘的生命过程正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的充满好奇,私底下又曾浏览过关于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等等的野史,因此在微醺欲睡的情况下产生的错觉。实际上,秦氏卧室里摆放的不过是普通的镜子、盘子和木瓜,床上的铺设也只是普通的被褥、枕头。这一错觉发生在宝玉身上是合乎情理的,镇日无心镇日闲的富家少年,加上饫甘餍肥的饮食,使得他们的发育比一般少年为早,十二三岁正是对“性”充满好奇的年龄;《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个对封建礼教叛逆的少年,他背着父母读过当时的一些禁书,第二十三回,从时间上看不过是宁国府赏梅,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之后几个月后的三月中浣,作者就详细描述了宝玉与黛玉大观园内偷看禁书《会真记》的情景;而人在微醺下是会一改常态发生错觉的,作者在以后的故事中也多有描述,比如刘姥姥在醉眼朦胧下会将镜子里的自己认作亲家;第三十九回作者在极写刘姥姥畅游大观园热闹的同时还不忘把笔触伸向李纨,对这位最是遵守三从四德、妇规妇德的寡妇酒后失态有许多生动、细致的描写。

这段描写确实是作者一石三的杰作。首先以这种超现实的手法来表现少年宝玉对“性”的初步觉醒和朦胧感知;第二,为宝玉梦中游太虚仙境做铺垫,梦是人思想的产物,试想宝玉在上房的《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下能够在梦中到那“风流冤孽,缠绵之处”的太虚幻境去游历吗?第三也是暗示宁国府秦可卿生活的奢靡,为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做注脚。第五回是《红楼梦》提纲挈领的一章,可以看出这种描写和渲染是合情合理,精妙无比的。

《红楼梦》作者的手法有时确如过山车一般起伏跌宕,变幻莫测,是需要读者细细体味的。刚刚渲染过秦氏豪华的卧室,仅仅过了两回,就在第八回末,借着介绍秦钟,轻描淡写地说出秦氏不过是任小小营缮郎的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一个弃婴,只因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的低微出身。这么低微的出身可信吗?这真的是作者为遮掩秦氏废太子女儿的高贵出身而打的马虎眼吗?相对于第五回秦可卿判词的画面是高楼大厦,而有一美女悬梁自尽,据脂批,第十三回回目原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秦氏不是因病而亡,而是被公公贾珍逼奸上吊而死。焦大口中骂出的“爬灰的爬灰,”讲的应该就是此事。其实在封建大家族中,娘家的出身对于媳妇在婆家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倘若如刘心武先生所说,秦氏乃坏了事的老千岁胤礽的女儿,又处在“日月双悬照乾坤”,斗争的双方未见胜负之时,贾珍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逼奸这个公主吗?不要说是公主,就是稍有门第的娘家都断断不会容许女儿在婆家遭此侮辱。被逼奸,正是秦氏出身低微的证据。描写秦氏的文字并不多,第十回,当气势汹汹的璜大奶奶因金荣在贾家学堂被逼向宝玉、秦钟磕头的事要找秦可卿理论时,秦氏的婆婆对璜大奶奶说:“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才罢。”这段话透露出秦可卿在宁府的压力之大,即使在重病之时仍然不敢坏了规矩,不敢稍有懈怠,抱病仍然要一天三五遍的起来更换衣服。在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节中,出身高贵的王熙凤对来升媳妇说:“……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这说明秦氏与王熙凤一样也是府里的当家人,只是秦氏出身低微,在长了一双富贵眼,“指桑说槐”、“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到油瓶不扶”全挂武艺俱全的宁府刁奴跟前端不起架子,说不起话,否则,凭着她临死时托梦贾家后事的精明断不会将家治理得松散混乱不堪。再说秦氏临终魂托凤姐筹划贾家后事的故事,这件事只能是秦可卿来做,只有出身低微,经历过贫寒又享受过富贵的秦氏对将来家庭的破落能有切身的体会与感受。试想一下,这个预言,十二金钗中的其他人可能说出吗?王熙凤是最有资格,也最应当筹划此事的,因为荣国府日渐拮据,外面虽未很倒,内囊却已尽上来了的财政她最清楚。但出身富贵又贪得无厌的凤姐只想着怎么在即将倒塌的大厦中再捞得一桶金,哪里会去为贾府的将来考虑。其余的金钗们都没有贫寒生活的经历,且精明者“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不知三摇头。”逍遥者自顾不暇,都不可能说出秦氏托梦的语言。作者安排由将死之人来发出警告,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可以看出作者回首往事时的痛心疾首。分析书中的描写,可以看到,曹雪芹笔下的秦可卿是符合生活逻辑的,并没有什么“迷”可言,更没有什么废太子胤礽之女的玄机。作者用高超的手法为我们塑造了一位出身低微,嫁入豪门,风流婀娜,擅风情,秉月貌,却也饱受屈辱的女性形象。

蒋勋老师说《红楼梦》的魅力在于细节。细读红楼还让人感到作者用笔的含蓄,只用艺术的手法将故事、情节向读者展开,在看似平淡的述说中穿插自己的感受和觉悟。放手让读者自己去品味,这也是《红楼梦》让人百读不厌、魅力常存的秘诀之一。

秦可卿在《红楼梦》中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关系到《红楼梦》是怎样的一本书。鲁迅先生曾说过:“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一本小说让不同的人读出不同的滋味,这正是小说的伟大之处。蒋勋老师是把《红楼梦》当做佛经来读的,认为里面处处都是慈悲,处处都是觉悟。对于“佛经”实在是知之太少,不敢妄言,但作者的“慈悲”和“觉悟”却是时时可以感受到的。作者笔下每一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但又都有无可奈何,让人叹息、心痛之处,即便是贾瑞、薛蟠之流。许多有心人都已论证出这部小说是带有家族史、自传体背景的,并且得出曹家正是受康熙、雍正、乾隆三世政治风云的影响而起伏衰落的,曹雪芹本人是这段由繁华、富贵而清寒、贫瘠,以至于“茅掾蓬牖,瓦灶绳床,举家食粥,雪夜围毡”穷困潦倒生活的见证、亲历者,这正是《红楼梦》成书的基础。但我体味本书,曹雪芹绝对不是要写一本描写政治的云波诡谲、曲折复杂的书。蒋勋老师说得好,真正好的文学,一定是对人生在比较高的层次上的观察和领悟。《红楼梦》作者正是以超脱的态度对人生做出了观察和感悟,是站在人性的高度对往事的反思和忏悔,若硬要把这部书往侦探小说的路子上引,实在是贬低了这部伟大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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